被救回的蒋泽昀没有大碍,只是双手的指缝骨肉间填满了细碎的沙。
洮箐用浆洗得发白的手帕擦拭他的双手,再倒上药粉,从他血肉粘连的掌心取出宝石。
宝石猩红一片,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本就有的颜色。
“为了龙神异宝,你连命也不要了吗?”
“果然是财帛动人心,可惜你要失望了,这不过是颗不超过百年的血蛤石。”
洮箐没忍住心中的怒气,语气颇为讥讽,甚至不管自己的话语是不是歪曲事实。
而任由她清理伤口的蒋泽韵垂眸敛目,并不答话。
“多少人葬身风沙峡尸骨无存,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行?”
她不由得抬高音量:“冲动,莽撞!”
【《潮海志》上说,只有天生残缺之人,才有可能真正接近异宝。】
【我想为他们挣一点希望。】
蒋泽昀终于抬眸,往日温和的眉眼却随着夜色凝成霜。
“这里不过是天水定光制造的幻境,千年前的芜村已经湮灭,一切都是假象。”
“他们早已没有了希望。”洮箐说。
【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何必冲进火海为他们降雨?】
洮箐的话语话仿佛炙人的烙铁,蒋泽昀手掌一滞,从她手中抽离。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微微蜷起空荡荡的手心:“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死了,会给我添多少麻烦?”
【你是移山覆海的龙族,这些对你来说都是不足为奇的幻觉。】
【可我是人,人类朝生暮死,每个经历过的瞬间都真实存在。】
【他们,不仅仅只是一个幻象。】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冷然,两人之间第一次有了些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洮箐摩挲着手中品质劣质的血蛤石。
即使清楚地知道一切不过是水月镜像,可她依旧有时分不清。
分不清每天那碗互相谦让着想让对方吃饱的稀粥里,是红薯的甜,是慈锦安的甘之如饴,还是她不时涌上心头的怜悯。
她与阿兰的羁绊越来越深,情绪常常搅拌在一起,扰得人无法冷静。
就像此刻有怒有悲,有气恼,有后怕,还有……
一点委屈。
一个自私自利的骗子,也会有伟大到舍己为人的那天?
混沌的情绪中,洮箐下意识地想要回击。
但为了防止自己说出无法挽回的话,她决定从这场对峙中抽身,起身离开。
【不如我们约法三章,做决定之前先告诉对方。】
【在这个险恶之地,我们或许也算得上同伴。】
就在洮箐即将迈出房门的时候,心中又传来蒋泽昀的声音。
她回头,就见端坐在榻上的蒋泽昀直直地注视着她,目光如水,沉静而诚挚。
他似乎很快从有些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只余平静的低语。
同伴?
从契之下,他是她的仆从。
背叛之人,永远做不了同伴。
“好。”
但洮箐笑了笑,没有反驳。
*
又是一夜,正是夜色沉寂之际。
卧榻上的洮箐听见悄然归家的慈绯与慈锦安在房间中窃窃耳语,期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啜泣。
这两日流言尘嚣至上,村人间纷纷传闻是慈绯不敬龙神,才惹来了天降的火焰,致使芜村遭受重创。
而慈锦安无处辩驳,日日抹泪。
“绯绯,走吧,他们已经恨毒了你。我知道你有能力渡得了角奎河的流砂,不要再回来了。”
翻箱倒柜的声音传来,是慈锦安在仓促地为慈绯归置物品。
可无声的夜中仿佛有什么蠢蠢欲动,让洮箐生出不好的预感。
“走?慈绯整日与妖物苟且,惹下大祸,如何能走?”
“如今大竹村家主不计较她品性顽劣,愿以稻米和牛羊若干,娶她为妇,解我芜村粮食短缺之急。”
“此等良缘,是她之幸!”
简陋的小院燃起冲天的火光,上百号慈氏族人手持火把,将天幕照亮。
死寂般的沉默中,慈志怀高声朗朗,仿佛义正言辞的有志之士。
几个汉子一拥而上,将母女二人连拖带拽摔在地上,用审判的火光围住。
“三哥,你若要找人替罪,找我便是。”
慈锦安将慈绯护在身后,恳求道:“大竹村的当家比爹爹年纪还大,绯绯嫁过去,这辈子就毁了。”
“即便你死上十次,也抵不上那么多枉死的族人。”
慈志怀的神色无比漠然,仿佛眼前低声哀求的人不是他的血亲,而是宿世的仇敌:“一命抵一命,你早该做了。”
话语间,慈志怀手下的汉子们动作粗鲁地要将母女二人分开。
“煽动村民转移矛盾,公报私仇。龙神的信仰就是你最喜欢用的幌子吗?”
洮箐踱步而出,将慈锦安母女护在身后。她冷笑道:“慈志怀,她是你的亲妹,如此作为,简直狼心狗肺。”
“亲妹”两个字仿佛触到慈志怀的逆鳞,那张向来高傲而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有妹妹。”
“要不是为了救她,我的腿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娘怎么会死?你说我狼心狗肺,你可有想过你娘和我的愤怒?”
“我和她说了千百遍不行,她偏要去风沙峡。我千不该,万不该去救她!”
或许是洮箐眼中的鄙弃将他刺伤,慈志怀的声音越拔越高:“让她淹死在沙子和石头堆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那高声里的悲戚和愤恨几乎响彻天际,让人为之侧目。
“三哥,我幼时不懂事,总是幻想着若是能挖出点风沙峡的宝贝,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是我的异想天开害你终身不良于行,害得嫂子丧命。”
慈锦安双腿一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
“我不想为自己辩驳,我的命也早就该赔给你。可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求你放了绯绯吧。”
向来爱哭的慈锦安此刻没有掉一滴泪,只有视死如归的决绝:“三哥,天下人皆求龙神,可万民之求皆不同,神如何能一一满足?
“黄沙掩鼻,唯有自救!”
“住口!”
慈志怀满面怒色,“当日若不是龙神慈悲,将风沙峡终年朝南的风往北边吹了三日,我早就被沙子捂死了!”
“或许拼死救你的,不是龙神呢?”
慈锦安眼神哀戚,“嫂子的命是我的孽债,不是龙神的慈心。”
可慈志怀不为所动,倏然冷淡下来:“二十年前我从沙堆里刨回你一条命,今日便还给我吧。”
“我愿意嫁。”
一直未曾开口的慈绯语调低沉,“三舅,母债子偿,就当是为了牵制我,让我娘活着吧。”
一锤定音。
小小的少女跪在宗祠偏殿,层层祖宗牌位从高处堆叠而下,气氛冷凝,却压不弯她单薄的脊背。
她犹如被折断翅膀的鸟雀,默然地沉入不属于她的黑夜。
“走吧,离开这里。”
夜色最深之际,洮箐悄然潜入宗祠,割断绑住慈绯的缰绳,“肖逸秋在后山,已经做好了接应你的准备。”
父母辈的恩怨曲折缠夹不清,不该由慈绯买单。
芜村几百人的性命,更不该她一个人扛起。
“我不走。”
“防风林还未成,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纹丝未动的慈绯却只凝视着忽明忽暗的烛光。
融化的红烛如泪,散落一地。
她轻声说:“若终是有人要被舍弃……不如是我。”
“一群愚昧短视之人,如何值得你葬送自己的一生?”洮箐问。
她不明白。
为何要以德报怨,还为伤害自己的人殚精竭虑。
“他们只是不懂而已。”
“世道只告诉众生,生死由命,福祸神赐。”
“可他们,该做自己的主宰。”
在红烛火光中低眉敛目的慈绯,有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悯。
恍然间,洮箐似乎见到她的眸光与记忆中的父亲重叠。
那无数人簇拥的龙神,也曾用这样的眼神俯仰世间。
“阿兰姐,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听人说,浪达河的水是粉色的,里面有比房子还高的贝壳。如果一直往南走,就能见到白马国三千丈高的瀑布。”
“那瀑布有白色的巨大浪花,从山的顶端轰然落下。”
“每颗溅起的水珠里都有九千彩虹。”
洮箐的思绪被慈绯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慈绯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中缀上幸福的流光。
但那流光稍纵即逝,“可惜……我永远也没办法见到了。”
“白马国的瀑布,很美。”
洮箐脑海中蓦然浮现万千水流磅礴坠地的画面,还有岸边父亲隐隐绰绰的身影。
那时她只觉得那背影冷漠孤独得仿佛没有温度,如今却好像窥见了那漫天虹光里,一缕无言的幽思。
她好像已经猜到了故事接下去的走向,只能干巴巴地道出一句“很美”。
慈绯却好像并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只淡淡地笑起来,“阿兰姐,如果你在防风林见到一个周游世界的小妖怪,帮我转告他,不必等我了。”
“对了,无论如何,不要相信《潮海志》。如果你真的按照它说的做,一定会付出难以磨灭的代价。”
似真似幻的低喃在暗夜中渐渐散去,蜡烛燃尽便是天明。
洮箐只能看着火红的嫁衣编织成密不透风的囚笼,裹挟着慈绯坠往地狱。
送嫁路上,狂风啸鸣,晴日响起轰然雷声。
白龙自云上伴着闪电呼啸而来,穿过雾气,尾巴一卷,就将新娘带上了天空。
那双仿佛浓缩了一整片海洋的蓝眼睛在空中熠熠生辉。
化身为妖族的龙神之子游历四方,抢走了待嫁的人族姑娘。
那是在荒漠最偏僻的一隅也能听到的消息。
人们高呼着,庆幸几百年如一日的虔诚供奉终于换来了龙族的回眸。
狂热地庆贺着神之子的降临带来了绿色,带来了繁荣和希望。
只有洮箐知道,那希望并不诞生于龙神,它是一株株矮小丑陋的棘棘树,是那个付出了无数血汗的人族女孩,亲手根植在漫天的黄沙之中。
从种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停止过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