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直到那碗饺子糊糊一口也不剩,蒋泽昀才开口说道。
他将手放在胸口,面目平静,而后用力地深深呼吸。
随着蒋泽昀的举动,他的胸腔慢慢浮起一团泛着光泽的半圆。
那看似轻而易举的动作好似不痛不痒,可洮箐听见,他的魂魄被层层撕裂的声音。
那半颗龙珠藏于他的灵魂深处,绝不可能被轻松取出。
可蒋泽昀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那灵光氤氲的一半圆珠递给她。
本就不稳定的梦魇随着他魂魄的震荡开始四处扭曲,几乎就要崩塌。
“你记起来了?”
洮箐问道,她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龙珠。”
即使眼前的蒋泽昀依旧是少年模样,可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它本来就是你的。”
蒋泽昀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固执把半颗龙珠放到她的手上,声音渐渐不稳:“你需要的是它,不是我。”
“不……”
洮箐试图拒绝,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她想告诉蒋泽昀,她改主意了。
她很贪心。
不只想要龙珠,还想要他活着。
可她的话无法说出口,就被无形的力量推拒,往梦魇外移动着。
那力量似乎是害怕自己有所眷恋,将她带离得又快又远。
梦境只以主人的意志为转移,作为外来者,洮箐没有拒绝的余地。
巨大的牵引力之下,她离蒋泽昀越来越远。
周围的一切在疯狂后退,而蒋泽昀的面容渐渐模糊,慢慢变成浓稠化不开的黑。
直到她离梦魇足够遥远,那力量才倏然撤回。
她立于现实和梦魇的交界,只要用力一戳,就能回到鲜活而充满色彩的世界。
可黑暗中,终于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洮箐只是一把攥住在她身旁挥舞环绕的半颗龙珠,拔足狂奔。
她要回去。
即使梦寐以求的一半龙珠已经唾手可得,她也必须回去。
可当洮箐再次跑进有光的地方,却有无形的屏障阻挡着她的靠近。
她和蒋泽昀好像分割在两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没有她存在的痕迹,却真实得让人心惊。
老葡萄藤从未抽芽重生,只是一截腐朽的死木。
蒋奶奶素白而洁净的灵堂上,花圈倒塌,白纸乱飞。
只剩呲目欲裂的蒋慕麟像发疯似地大声嚷嚷。
那做儿子和做父亲都极其差劲的男人东推西攮,将一切搅得一团糟。
一边大声哭喊着“我的老娘!”,一边将手伸向放着帛金礼钱的台子。
甚至就连上前阻挠的蒋泽昀也在他的丧心病狂之下被狠狠推开。
洮箐奋力击打着她和蒋泽昀之间像玻璃一样的阻隔。
纹丝不动的屏障如光幕般薄如蝉翼,一击便会留下如水波般的痕迹。
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无法破开阻拦,只能在这头眼睁睁地看着。
光幕中身形单薄的蒋泽昀默默捡起散乱的花束,在微光的烛火中默默整理灵堂。
他沉默着接过微薄的抚恤金,在冷寂的夜中辗转难眠。
某个深夜,他似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打开抽屉拿走那个蒋奶奶藏好的绣着金边的小布包。
然后古朴灵动的玉虎变成了一摞摞轻飘飘又无比沉重的纸币,最后变成账本上划掉的名字。
更多的时候,是他端坐在桌前,翻开课本。
在昏暗台灯下的奋笔疾书。
蒋慕麟总是在这些画面中短暂地出现,又伴随着一片狼藉离开。
每一次,那名为“父亲”的魔鬼,都把他好不容易新生的血肉啃食殆尽。
光幕之中的蒋泽昀眉目日渐成熟。
那本就有着愁郁的眼睛中更添些支离破碎。
他不知疲倦地打工、读书,企图还清蒋慕麟一次又一次带回来的新债旧账。
终于在某个时刻,被慧眼识珠的经纪人发掘,可以有片刻安眠。
再后来,他的眉宇间满是粉饰太平的味道。
那张神清骨秀的脸挂上微笑,笑意却太少入心。
即使后来陆知瑜回来,他的情况也未曾好转。
面具越戴越久,直至那层伪装和他的皮肉融为一体,只剩一份平静无波的风轻云淡。
可洮箐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蒋泽昀那颗看似完好无损的心始终在腐坏,不曾愈合。
那些如淤泥般腐烂的血肉和他的父亲一起,拉着他坠入深渊。
直至最后——
时间回溯。
到了她和他初遇那日。
潮海湖一片幽微,暗流似乎要吞噬万物。
她听见蒋泽昀似是解脱,又似是叹息:“果然,水要夺走我的一切。”
湖的中心摇曳着怒然盛放的金雀花,金色的层叠花瓣绽开,诱惑着每一个有私心妄念的人。
“儿子,求求你!”
“再救我一次,不然他们真的会杀了我的!”
“可下了水,或许我会死的。”
“不会的!你就下水摘个花,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保证,再也不赌了,我保证!”
这世上有父母爱子女胜过一切,却也有父母……
只爱自己。
岸边吵闹熙攘,蒋慕麟鬼哭狼嚎。
而蒋泽昀只是一步步走入水中,任由湖水汹涌而来,淹没他的眼鼻。
原来,早在遇到她之前,他就已经荒芜到只剩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绝望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日夜彻骨的啃咬。
而她,是落在他不堪重负的生命上的,最后一片冰冷的雪花。
洮箐第一次感受到那从来都安心地围裹着她的湖水如此沉重,又如此刻骨地寒冷。
*
湖中。
潮水涌流,呼啸着下坠至最深处。
在水流中被漩涡裹挟的蒋泽昀沉落进幽冥的底端,几乎变成一抹残丝断魂。
他的生命仿佛就要在这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凝滞,直到永远。
可阴冥中有东西随着他的到来悄然苏醒,带来细微的震颤。
慢慢地,湖水中凝起金光。
那点点金光中,蓦然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猛兽的眼睛。
冷光游移,却含着愤怒的火焰。
待到怒焰近了,才能透过暗光见到眼睛的主人。
水波流转间,那人乌黑的发被金光扬起,在黑中透出极致的白。
那白是几百年没有见过日光的白,肌肤之下蓝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让人光是看着,就感觉极冷又极痛。
仿佛是一具被人遗忘的迟暮枯骨,吸干人的精气得以复生,幻化成妍丽的女鬼。
不止索命,更索人心魂。
金光隽永而来,慢慢将沉入寂灭的蒋泽昀环绕。
恍如神祇亲临,终于轻抚被遗忘的信徒,带来不灭的光与热。
那是他沉寂于湖底的宿命。
挣脱千年封印,向他奔来。
在浓重窒息的幽暗中乍然迸现的光芒,会让迷途的人误以为是绝境中的救赎。
即使一心想要寻求解脱,也会被求生的潜意识鼓动,想要再相信一次。
相信救赎真的到来。
那是人类无法忘却的本能。
只可惜他和洮箐之间,是纠缠不清的债。
因为你,我对世界重燃爱意。
可你需要的不是我,于是我只能……
用自己,去换你的愿望。
蒋泽昀那颗伪装得太好的心,在一次次涌现希望而后又绝望,于是不再试图挣扎。
唯一所愿,就是从愿妖手上换得洮箐的自由。
为赎罪,也为解脱。
早在去拂离宫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太敏锐,早已从洮箐反常的态度中推测出即将要面对什么。
他买好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乐园门票。
将遗嘱交给小赵,处理好身上所有的商务合约,隐晦地和陆知瑜告别。
静静地等待着,赴洮箐最后的约。
这些洮箐不曾知晓的东西在光幕前一一浮现。
她望着蒋泽昀的一举一动,脑袋中一片混乱,只能不停地回忆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有的人暗淡浅薄,但有的人光芒万丈。”
他说:“你的存在,本身就足够让人感到幸福。”
他说:“我早就已经身在劫中,即使万般不复,也没关系。”
洮箐以为她不会记得,可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印在心间。
只是那时她不想懂,也不愿细想,这些字句的含义。
时至今日,今时今刻。
才明白那些无声而炽烈的剖白,究竟蕴含了些什么。
“呵。”
洮箐轻笑起来,不知是笑自己顽钝盲目,还是笑蒋泽昀固执痴傻:“傻子。”
在她心绪动荡间,光幕中的场景再度变幻。
不过片刻,就到了终章。
“你见过飞龙乘云,拏风千里吗?”
“放龙归海,我的愿望不过如此。”
“你再考验我一百遍,答案也不会变。”
那些平静而掷地有声的话语从光幕的那端传来。
洮箐在屏障的这头注视着淡然赴死的蒋泽昀,指尖渐渐攒紧。
这个讨厌的家伙,他怎么能……丝毫不考虑她的感受呢?
她没有同意他用命去为她换自由,他怎么能擅自就做了决定?!
“蒋泽昀,你的命是我的!”
洮箐再次用力地拍打着两人之间牢不可破的阻隔,说出口的话几乎是低吼:“我不让你死,你怎么能死?!”
“你都不问我的想法,就自己替我做决定。”
“你这个胆小鬼!”
可伴随着四周蒋泽昀的灵魂之力越来越弱,洮箐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蒋泽昀把龙珠取出给了她,他身上就再也没有了能续命的东西。
若是他依旧一心求死,即便两人身上相连的从契能保他肉身不灭,也只会留下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他的灵魂会真的消散,再也没有来世。
“还望宫主信守诺言,为洮箐取出她的肉身。”
屏障那头的蒋泽昀听不到洮箐的声音,依旧淡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后,随之铺天盖地而来的血雾炙得人睁不开眼。
在那氤氲的浓雾中,他胸口处支离破碎。
眼见一切要成定局,洮箐用尽全力捶打着光幕,几乎是奋力地尖叫:“蒋泽昀,你别死!”
可蒋泽昀眼中的神采依旧慢慢黯淡下去。
那双望向她时永远都带着温度的浅褐色眼睛,渐渐攀上浓稠的黑,与幽冥融为一体。
再无半分光亮。
眨眼间,蒋泽昀的血液就向四周蔓延开来。
就像是急于挣脱肉身的束缚,终于从不灭的痛苦中得到片刻的喘息和自由。
“你别死!”
洮箐说:“你说得不对,我不只需要龙珠,我也需要你,我需要你!”
可暗红色的血液蜿蜒成溪流,带走仅存的生机,一切似乎已无可挽回。
洮箐的力气好像随着那些血液被抽走。
她闭上双眼,将头抵在光幕之上,绝望地低喃着:“我需要你……”
或许不仅仅只是需要。
她渴求来自他的更多,比他和自己想象的更多得多。
有温热的液体从洮箐眼眶中滑落。
她未曾发觉,那些细小的红色血液渗透了她无法突破的屏障,浅浅地在她脚边汇集。
滴答。
她的泪水以不可阻挡的姿势下坠,滴落在蒋泽昀绵延而至的血液中,悄无声息。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衰亡,朝着她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