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德坊,京兆府廨,偏厅。
看着端坐在府衙正厅的文鸢,吕连蓟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噢哟,这不是文大东家么?稀客稀客呀,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文鸢起身向她拱了拱手,“吕少尹,多日不见,别来无恙。”身后立着的小厮适时地呈上一只镌有繁杂纹路的小柜子,小厮打开活页,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秀气十足的瓷罐。
“无恙无恙。”吕连蓟看向文鸢身侧,面露不解:“文大东家这是何意?”
文鸢给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时捧着托盘上前一步立在吕连蓟身侧,“这是今年新出的紫笋茶,文某特意拿与吕少尹品鉴一二。”
“哦?”吕连蓟闻言目光落在纯色瓷罐上,“文大东家怕不是在诓我吧?这才刚刚立春,就是最早一茬的新茶也该在春分采摘才是。”还有三日才是雨水节气,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了新茶。
文鸢听出吕连蓟言外之意也不做辩解只莞尔一笑,随即取出瓷罐放在吕连蓟手上,“那吕少尹可有口福了,这湖州紫笋顾渚贡茶的急程茶此刻正在躺在您的手心呢。”
吕连蓟眼神一顿。皇家钟爱紫笋茶同阳羡茶,故湖州刺史为迎合圣意便在长兴顾渚山侧的虎头岩设立贡茶院专为皇室奉茶,并由州官监制湖州长兴与常州义兴两地贡茶的督采、督制及督运。
贡茶院每年立春至谷雨期间就要完成贡茶的采摘焙制,第一批茶必须在清明前夕由陆路快马运至京都长安以供皇室祭祀之用。这第一批新茶由此被成为“急程茶”。
吕连蓟打开瓷罐,一股鲜醇清香之气瞬间充盈了满屋,“顾渚贡茶果然名不虚传!”吕连蓟猛吸一气,这烘青的湖州紫笋茶香四溢,光是闻起来都如此醉人,不知冲泡起来又是何种滋味……
吕连蓟顿觉神清气爽,脑子也飞速运转起来。从湖州至长安少说有四千里路程,在皇帝眼皮底下短短十日之内悄无声息将新茶送入京畿,这是何等滔天权势啊……
吕连蓟合上瓷盖,从善如流递给文鸢:“这……吕某怕是受之有愧,还请文大东家收回去吧。”
文鸢将瓷罐推回吕连蓟怀中,“吕少尹说笑了,文某此番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少尹莫要推辞。”
吕连蓟略一思索便将瓷罐揽入怀中,“既如此,吕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吕连蓟恍然大悟似的,“文大东家快请坐下说话。”文鸢微微弯了唇角,大大方方落座,挨着吕连蓟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吕连蓟朝门口方向打了个手势,门外就陡然冒出一个小厮,“去,用上好的山泉冲泡了送进来。”小厮低头应下,一转身就消失在门口。
“文大东家如此大手笔,吕某可真是受宠若惊啊……”吕连蓟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衣角,“……就是不知道此番是为何事而来?”
文鸢嘴角噙着一抹笑:“吕少尹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京中事无大小您不是事无巨细心知肚明么?”
吕连蓟与文鸢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欸,文大东家这说的是哪里话?我纵有千里眼顺风耳,也抵不过文大东家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嘛。”
吕连蓟收敛神色:“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咱们也不要在这里卖关子了,也免得误了您的大事不是?”
文鸢瞥了一眼门口,吕连蓟朝着外间挥了挥手,“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文鸢身旁的小厮也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吕连蓟引着文鸢往内间的书房走,“这下文大东家总放心了吧?”
文鸢见状会心一笑,“吕少尹爽快人,文某也不妨直说。”
文鸢从袖中掏出一枚请柬递给吕连蓟,“文某在文汇楼备下了一桌酒席,还请吕少尹从中斡旋请崔大娘子前来一叙。”
吕连蓟听罢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具体所为何事?”
文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吕连蓟,“吕少尹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据文某所知,前些时日您不是还同崔骃会过面么,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
吕连蓟如梦初醒一般,“噢,怎么文大东家也是为那王家灭口一案而来?”文鸢笑着没说话,吕连蓟后知后觉似的,“是为了那个死囚?”
吕连蓟觑着文鸢的神色试探道,“文大东家何必为了一个死囚和崔氏伤了和气呢,她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加之如今形式错综复杂,恕我直言,这不是文大东家能够对付得了的。”
文鸢了然一笑,坦言道:“少尹多虑了,我不过是个跑腿办差的小喽啰而已,你说的这些,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吕连蓟目光流转,眼神微烁:“就是不知文大东家背后的权势……究竟能否与崔氏旗鼓相当呢?”
“吕少尹如此好奇,不妨亲自体验一番?”吕连蓟一噎。
文鸢懒得跟吕连蓟这个老狐狸打太极,“三日后还请吕少尹同崔大娘子赏光赴宴,文某在文汇楼恭候大驾。”
吕连蓟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您可太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能请得动崔大东家呢?这忙我就是想帮也无能为力啊。”
“哦?”文鸢似笑非笑地盯着吕连蓟,“文某听闻吕大人近来一直在联络京官联名上奏弹劾吏部尚书?”
吕连蓟闻言默不作声,文鸢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吕连蓟,“吕少尹也觉得仅凭你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并不能将那帮人绳之以法吧?”
吕连蓟蹙着眉,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文鸢颇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咱们聊了这么久,吕少尹不觉得口渴吗?”
吕连蓟无声地看了她一眼,忽地朝着门口喊了一声:“奉茶——”
不多时,便有小厮呈着托盘入内,“请贵客用茶。”说罢便放下茶盏躬身退出房间。
文鸢接过茶盏,揭盖吹了吹杯中浮沫,“我家主人送给少尹的那份礼物貌似很合您心意啊,可我怎么觉得,吕少尹似乎并不懂得礼尚往来这个道理呢?”
吕连蓟紧抿着唇不自觉咬紧了牙关,眼神阴鸷地盯着文鸢,便听她从容不迫道:“捉钱令史许颡私挪库银至民间放贷中饱私囊;户部侍郎兼御史丞,专判度支,河南等道支度都勾当转运租庸盐铁铸钱使申佩以权谋私收受贿赂达十万金;工部郎中萧攸私挪漕运船只用以经商,每年进项数十万两。”
文鸢含了一口茶,“怎么样?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够了!”吕连蓟不可置信地盯着文鸢,“这些辛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吏部尚书那个老狐狸滑头得跟条泥鳅一样,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自己还沾得一身腥,无论她如何搜罗都寻不到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没成想她居然纵容自己的内家侄女以权谋私挪用库银放高利贷中饱私囊……户部侍郎和工部郎中向来都是户部尚书的拥趸又是她的门生故吏,自然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如今既然知道她们背后的阴司就不怕不能把她们拉下马来!想到此吕连蓟的眼神不禁亮起来。
文鸢嘴角微微上扬,“我说,吕少尹不会天真到以为文某非你不可吧?今日文某前来相商本是想同你合作互利共赢,你我二人各尽其能各取所需,不想少尹却如此薄情寡义不顾半分情面,那既然如此,文某也只能另请高明了。”说罢便起身欲走。
“慢——!”文鸢脚步一顿,吕连蓟语气也温和起来,“文大东家还请留步。”
吕连蓟赶忙起身拦住文鸢去路,笑语盈盈道:“文家主还请听吕某一言,吕某方才只是稍加试探,却不想文家主竟当了真,吕某真是万分惭愧。”
文鸢好笑地看了一眼吕连蓟,转身坐回圈椅,“噢,不知您有何顾虑?不妨说来听听。”
吕连蓟欸了一声,“文家主有所不知,这崔骃有崔氏撑腰又背靠皇室,吕某一个小小少尹怎么敢得罪得起她?”
吕连蓟偷偷觑着文鸢的脸色,“吕某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自己还白白失了身家性命呐。”
文鸢不置可否。
吕连蓟话锋一转:“可文家主方才一席话让吕某茅塞顿开,倘若能把吏部那帮碍事的老东西拉下马来,未尝不能在朝中与之抗衡。”
吕连蓟压低了声音,“况且您背后之人既然有意将这等辛密透露于我,不也是希望借我之手将其除掉,转而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么?”
吕连蓟与文鸢对视一眼:“您说是与不是?”
文鸢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老狐狸!“吕少尹和她们比也不遑多让呐。”
“不敢当不敢当,”吕连蓟收起请柬放回袖中,“那咱们就说定了,三日后文汇楼再叙。”文鸢朝吕连蓟拱手,“事成之后文某必有重谢。”
“好——!”吕连蓟爽快应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文家主届时可千万别食言才是。”
“吕少尹安心,一切等尘埃落定,文某必双手将其奉上。”
文鸢笑意淡了些,“告辞。”这个吕连蓟满心满眼权势利益,今日能为她所用,日后未必不会因为更大的权势而背弃信义,此人不可不防。
“慢走不送。”吕连蓟望着文鸢远去的背影深思起来。
吕连蓟想不明白,那个死囚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们如此大费周章,不惜得罪崔氏也要救出来?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辛密?
文鸢身影消失在门口,吕连蓟也顿时回过神来。事不宜迟,她也得早做准备才是。
* 青龙山,青梧书院。
文鸢出了京兆府驾车直奔青龙山而去。自上次上元节一别,她已经接近一个月没见过三郎了,也不知道那个小没良心的想不想她?
那头文鸢心心念念的阙三正与虎铮商量先前沅钟衡吩咐的关于创立青龙山庄培养镖师护卫等的一众事宜。
按照沅钟衡所想,青龙山庄只是明面上的掩护,表面上是招纳天下能人异士走镖,实则还是豢养打手护卫,更甚者成立杀手组织培养杀手和死士为其效力。
青龙山庄总部设在杭州,文黛此行急赴江南正是为此事奔走。这头等他二人拿出详细章程与沅钟衡敲定无误后,文黛便可在江南秘密跟进落实计划,事成之后再借着走镖的幌子掩人耳目将人送进京都来,如此就算他日事情败露也不至于被人顺藤摸瓜直捣黄龙,只要保留火种终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文鸢的马车刚驶进山脚这头阙三已经得了消息,阙三与虎铮敲定好详细事宜后便分道扬镳,虎铮错开文鸢从书院后山小路下了山。
文鸢火急火燎上山径直去了后堂便见抱着柴火往柴房码柴的阙三的背影,院中一侧还坐着一个手脚麻利劈柴的陌生女子。
文鸢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登时垮下脸来,目光不善地紧盯着那陌生女人。
阙三从柴房一出来就看到呆愣在院中的文鸢,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来,“阿九?!”
文鸢听到声音从那陌生女人身上移开了眼,视线落在笑得花团锦簇的阙三身上。
文鸢憋着一口气大步向阙三走去,一把拽住他摁在自己怀里嘭地关上了灶房门。
门外的凃奂看着这架势忍不住瘪了瘪嘴,随即起身进了正屋。
阙三微微喘息推着文鸢的肩与她稍稍分开,“你怎么来了?”
文鸢脸黑的能滴墨,她要是不来还不知道这儿什么时候出现了个陌生女人呢,想到这儿,文鸢勾住他的后颈压向自己。
一吻毕,文鸢这才放开了阙三,“我不能来?”阙三哪里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嘴角微微上扬,“能的。”
文鸢看阙三的反应深觉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她有些气不过,虽然自己是小人之心,但他怎么着也得给她解释下才是。
文鸢压着阙三靠在门上,“怎么不叫九姐姐了?唤我一声听听。”
阙三撇过头,他才不想理会她的捉弄呢。
“啧,真叫人心寒啊,三郎。”文鸢擒住他的下颌,视线落在被她吮得鲜红的唇珠上,“三郎长大了也变坏了,少不得要九姐姐好好教导你一番。”说罢又覆上那唇珠,撬开他的贝齿横冲直撞,势要在此留下独属自己的印记。
阙三配合地低头方便她攫取,“阿九是在吃味儿么?”
文鸢眯了眯眼,“我有什么好吃味儿的,你我已是换过庚帖的未婚夫妻,再有四个月……”文鸢的手越发不规矩了,掌心徘徊在他腰腹上把那软肉搓扁揉圆,恨不得把人剥个精光大快朵颐起来。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你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如现在服个软求个饶再说几句好话,以后也好少吃点儿苦头。三郎,你说是么?”
阙三恨不得啐她一口,“没正经……”
文鸢放肆片刻便收回了手,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出来递给阙三,“这是姑娘差人送来的身份文牒,你且好好收着。”
阙三接过文鸢手上的文书,那上头还余留着她的体温。
文鸢贴着阙三的耳廓,“三郎不珍惜我,我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咯,日后婚书上写的可就不是你阙三的名字了。我要是娶别人,你难过不难过?”
阙三忽然脸色煞白。文鸢瞬间严肃起来,“我可没开玩笑,三郎要是不珍惜我,我可就跟别人成婚了。”
阙三楞在原地,默默低下头,嗫嚅道:“你……不跟我成婚了吗?”
文鸢强迫他抬起头,那泪珠子又挂在脸上了,泪光盈盈,好不可怜。
文鸢自怨自艾自作孽不可活,“我的三郎啊,总是这么傻。”文鸢拇指揩去他脸上的泪痕,他纯粹得跟个孩童一样,别人说什么他都信,她都生怕旁人拐走了他。
“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阙三吸了吸鼻子,“你总是这样吓唬我……”
文鸢轻轻啄了一口,“谁叫你好欺负呢?”文鸢贴着他的颈紧紧环住他的腰,“这么笨,要是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阙三默默揽住她,要不是她,他才不会信她的鬼话。
“怎么不打开看看?”文鸢从阙三怀抱里退出来,定定地望着眼前人,“阙修榆,喜欢这个名字吗?”
阙三抬眸看向文鸢,点了点头,“嗯。”
“修榆,我也觉得这名字极好,很衬你。”文鸢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我朝思暮想的名字,三郎不该夸夸我么?”
眼前人莫约是没听出她言外之意,只一脸惊奇地望着她。
文鸢牵住他的手,正色道:“阙修榆,阙三郎,不管你叫什么,也不管婚书上写着什么,你都是我的夫郎,是我文鸢的男人。”任谁也夺不走。
“嗯!”男人红着脸腼腆地应着,文鸢又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三郎,我大老远跑一趟你怎么也不尽尽地主之谊,表示表示你的诚意?”
在文鸢热切的期望下,男人如她所愿主动吻上她的唇角,一触即分。
“好个小滑头,”文鸢捏住他的下颌,“三郎半点诚意也无,还是我来教你罢。”
阙三回抱住文鸢,“嗯。”
半盏茶的功夫后,文鸢牵着阙三出了房门,院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