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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吃人庄(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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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唯一一个此时正与梅娘同路之人,残魂一抹,苟延残喘。

如果梅娘再不做点什么,她怕是会完全失去她。

在每一个不曾入睡的长夜,梅娘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揪着时光一寸寸叩问,为何事情会到如此地步?

为何生命会陷入如此绝境?

改变什么,可以改变这一切?

终有一日,她又不小心睡过去。

第二天晨起,精神大好,身子已然没什么不适,甚至比以前更为强健。

她下了决心。

闻声仍然同李医师一同前来,却被支走。

梅苑的小屋落了锁。

“她想干什么?”闻声在心里问师姐。

那时的梅庄上下,都还不知道自己小命一条,已经暗中悄然系在了一个被她们随意打杀弃井的小丫鬟身上。

幻境里面的事,不过是以前发生的过往。纵使知道,在这一刻,宋敛霜的心情仍然不怎么好。

她盘在闻声头上,闷闷答:“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男人给的的女人,要拿自己,真正地主动地,去向另一个鬣狗一般的男人,换些什么。

其实她应该说一句恭喜的,恭喜这个可悲的女人,终于学会了秋鸢那个小姑娘想教会她的事。

可那太残忍。

实在太残忍。

尤其是,最后梅娘也,并没有能得偿所愿。

“看下去吧。”她只说。

翌日,梅娘仍然穿得素净,干净地犹如一朵娇娆纯洁的白梅花。

只是脚腕上多了条颜色鲜红刺目,血淋淋的红绳。

上面坠着颗小巧纯洁的白玉纽扣。

她带着这枚小纽扣,只身主动去找了柳宏图。对他大肆夸赞李医师的医术。

言语间,尽是触犯人与人边界的微小亲昵。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那个令她惧怕了一辈子的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在他容人之心的底线上,来回试探。

“上回老爷送我的绫罗纱甚是艳丽,穿上好看,李医师说也想为他夫人求一些,老爷?”

柳宏图一张脸终于无可抑制地黑成锅底:

“我有没有同你讲过,李医师尚未娶妻。”

“噢?没有吗?”梅娘掩嘴惊讶,“老爷不说,我也……”

“罢了,”柳宏图咬牙切齿,“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心怎么跳得这样快?”柳宏图搭手在梅娘的脉门。

梅娘咬牙忍住惧怕,在这个男人眼皮底下撒谎:“许是恢复太快,一时间难以适应——”

“那好,我再叫李医师过来一看。”柳宏图眯着眼,心中有了计较。

梅娘知道他信了,扯了扯嘴角,皮在笑肉却没有动。

心跳快是因为她一介被随意践踏的小女子,把算盘打到了这个人——梅庄的天身上。

那一刻,她眼中满是隐忍的疯癫,道一句邪魔,也不为过。

片刻后,李医师匆匆赶到。

有些关系一经发生,终究回不到从前。

何况柳宏图这人,阴得很。一来就满口赞赏,心里狐疑和怒气一丝不漏,一通“吾势必重用你”的明示暗示,就等着这人得意忘形。

李医师为人做小伏地惯了,一开始也仍然“不敢”、“惶恐”,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也唱了半天。

梅娘微笑着,为这台戏加了一把火。

“李医师何必谦虚,你的能力我最清楚,老爷对你青眼有加是看重你,还不快快接下谢恩?”

李医生不知这是场鸿门宴,还当梅娘跟他好上了,还真开始为他说话。他仍旧假意推辞说不敢,但到底头低的更狠、腰却略微挺直了几寸。眉眼间有一些喜色、一些得意,低头太慢来不及掩饰。

对柳宏图来说,那一点儿喜色便足够了。

足够判这个贱畜杂种去死。

敢觊觎他的东西。

这一晚是个平平无奇的一晚。

宴会照常举行。不同的是,梅娘被扶进了柳宏图住的院子。

翌日,也是个平平无奇的一天。

梅庄靠着山崖那面,山壁中镶嵌着一个隐蔽的刑室。

柳宏图心情不好就会去那里。

这日,梅娘遮遮掩掩,摸到了刑室外头。

她亲眼见了,自己害死的第一个人,残忍至极的死况。

先柳宏图一步跑出来,她跌跌撞撞,心如擂鼓、浑身冷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梅苑的。

一半是怕的,一半是别的。

她的嘴角又要笑不笑地弯起,脸在屋子里的烟雾和阴影里,笑得让人发毛。

“唔,梅娘姐姐……”

“小铃铛,你醒了?!”

小铃铛的声音,把阴影里的女人吓了一跳。她扶着墙板挪到门口,亮堂的、晒得到太阳的地方。

“怎么样,这几天精神有没有好点?”

“有呀,有梅娘姐姐担心,小铃铛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小铃铛有姐万事足,可梅娘却不满于此。

“看到我脚上这块白玉了吗?你能待到那里面去吗?”

“我试试,”小铃铛不问为什么,梅娘说了她便去做。

“可以的。”

小铃铛可以把自己的碎魂转移到梅娘的贴身之物中。但她还是没问梅娘为什么要她这么做。

“那你现在呢?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

“舒服什么?”

“就是、就是……”梅娘想向小铃铛形容,但她也不知道一缕残魂能有什么感受,她马上把自己急得满头大汗:

“就是有没有、像一觉醒来,恢复了精神一样!”

有没有?

小铃铛用心感受了一下子,没感受出什么,但为了梅娘高兴,她还是说:

“有呀,小铃铛感觉好多了,可有精神劲儿了~”

梅娘听了喜极而泣,捂着胸口喃喃重复:“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小铃铛不知道梅娘为何哭,但她知道一件事,和梅娘在一起,她甘之如饴。

所以她也说:“好呀……好呀……好呀……”

可是有一点不好,她现在想把这个人的泪捧起来,亲亲蹭蹭这个人哭皱了的脸,想把它一寸寸抚平。却只能在心里做。

却只能……什么也不做。

“梅娘,去更大的世界吧~”

最后,她只能说,梅娘你不要待在这儿,去更大的世界。

我给你力量,我给你勇气。

趁我还在,我和你一起,走这最难的一步。

这一日,小铃铛似乎真的“精神更好”了。

梅娘高兴极了。

她答应了小铃铛,和她一起离开。即便豁出命,也要从这梅庄出走,跨出那座大门。

“但离开之前呢,我要和这里的姐妹们悄悄告个别。”

于是长久闭门谢客的梅娘,来梅庄这么多年,第一次串起了门。

“哟,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梅娘姐姐啊?”

“你怎么还没死?”

秋鸢打开了门,却看到这个晦气鬼,“我这里可没有你的茶水,你自去吧——”

“她怎么那样说你?!”小铃铛不干了,“你告诉她,你现在很健康,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活呢!”

以前是小林的时候,她不敢作声,现在变了鬼,没了记性,胆子倒大了起来。

秋鸢最后还是放这个,她看不顺眼了短短大半辈子的女人,进屋来了。

……

当年,她还没有被柳宏图收养的时候,梅娘就住进园子里来了。

梅娘是这庄子为数不多,真正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到现在这样的。

小时候梅娘身子没那么不堪,她也还时不时去梅苑玩过。

那时候,美人如花似玉,揽着秋千绳子在花下闭目养神。秋鸢初见,差点以为那人是头顶上满树的血梅成了精,不似人间凡尘。

那时她就知道,为什么爹爹总是把这位美人挂在嘴边了。

后来爹爹对她的关爱,变成了另一种奇怪恶心肮脏的东西,她也变了。

她不再觉得美人是纯洁的树的妖精,而是觉得她和她身上,都流着腐烂发臭的血液。就像地里腐化得发黑得落英。

这个最美的女人,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一块烂疮。

她一定要美过这个人,一定要……那时候年轻的她还不知道一定要怎样,只知道自己一定要赢过她。

自己是爹爹最宠爱的女儿,呵——怎么也比她强。

比她强。

太阳落山了,丝竹声又响了。

今日不同往时,管弦幽幽呜咽,诡谲地像是谁的送葬曲。

梅娘早早就让小铃铛沉眠休息了。

今日宴后游戏,不再是男客女眷各玩各的。众美人挨个儿上台献艺,唱曲的唱曲儿,跳舞的跳舞。

梅娘的裙裾,在舞台上开出艳丽的花。

晚宴结束,柳宏图左拥右抱,梅娘跟在最后面,微笑着将这些女孩和自己,一起送入柳宏图的房间。

她从李医师那里偷来一味,足矣在短时间内杀死修士的奇毒。那是那人敢为柳宏图做事的底气,是他保命的东西。

但柳宏图生性狡诈多疑,普通的下毒手段一定没有用。

这是她的整个谋划中,唯一下手的机会。

不成功便成仁。

而且她对秋鸢撒谎了,她谎称自己对秋鸢也下了毒,若她不想死,就要帮自己。

这样,就算她自己失败,她也算是留了后手。

下午半响待在秋鸢的别苑,她就只做了一件事。

她逼那孩子去看清柳宏图的“宠爱”,是个什么东西。

本来今夜来她们俩就够了,但秋鸢那孩子一不做二不休,又拉来了几个人……

屋内衣衫乱飞、荒谬无度。

一切都足够幸运,纵使梅娘这个莽撞的计划胆大包天、布置漏洞百出。但好在柳宏图根本不防备。

他没有一丝防备。

屋顶上,一个外来者独坐,没有惊动任何幕布之下卖力演出的男女。

闻声和宋敛霜知道,这场剧目,已经要演到尾声了。

……

然而在某一瞬间,屋顶上坐着等待的两人,眼前忽然出现了室内的情景。

这个视角像是在床尾,可以看到摇晃的窗幔,和铺展的黑发。

“小铃铛醒了。”宋敛霜说。

小铃铛看到了。

她们眼前,是她的视角。

而且由于这是梅娘的障,梅娘后来也肯定知道了,小铃铛看到了这一幕。

梅娘最不堪、最不想让小铃铛见到的,最血淋淋的现实。

被小铃铛看见了这一切。

……

梅娘眼瞳变成幽深的紫红,魅魔的血脉能力,被不知不觉运转到极致。

她马上——就能把药,送到柳宏图口中了。

可是她却僵住了一瞬。

紫红的眸子带给她魅惑别人的能力,也带给她看见虚灵的力量。

她用嘴渡过毒药,鬓边却被两滴泪水浸湿了。

药效还没发作,柳宏图还在快活。

梅娘却突然无法抑制地干呕起来。

她睁大了眼,即使这样,她也睁大了虚焦的双眼。

她知道,那个虚灵不知道自己看见了她。

原来小铃铛就是那个小丫鬟啊……前些时候为她死去的那个丫鬟,小林。

她看到小林的魂魄,分明薄到只剩下一层若有若无的虚影。

她感觉到,在她能看到小林以后,她感觉到饥饿。

原来在那些极度饥饿的梦里,眼前出现的食物,让人饥不择食的珍馐,是真的啊。

她是吃到了些什么……餍足后满足的甜梦……她是吃到了些什么。

小铃铛的虚弱,一直一来原来都和别人没有关系啊。

就是她,她在无意中,蚕食了另一个人的生魂。

就是她。

她冲着那个方向动了动嘴。

她想问那抹虚弱得近乎消失的魂灵,你……疼吗?

可她问不出口。

梅娘干涸的眼眶里,再没有泪水、没有顾盼的神辉,没有光照没有下雨,没有绿叶没有花草,没有天没有地。

她看进一片虚无。

虚无之地住着被她亲手吸食干净的——她最珍爱的魂灵。

那魂灵在笑,皱着眉笑。

她的脸圆圆的,酒窝只有一边,笑起来本应该是甜甜的,糖块儿似的、小糕点似的。

她的睫毛长长的,和她的头发一样乌黑,眼珠子也是乌黑乌黑的。以前总是蒙着一层畏畏缩缩的阴翳……被水洗过之后却很亮,很亮很亮……像清晨第一缕照在梅花树上的阳光。

“天怎么还不亮?”

怎么还不亮?

这一切,怎么还没有结束?

小铃铛醒着,听到了,可她不想让梅娘知道她醒来了。

她飘到梅娘脸庞旁边,亲昵地做了自己很想做的事。拿并不存在的鼻尖,蹭了蹭那个人。

她很想告诉她,天亮了,很快的,天马上就亮了。

告诉她别害怕,别愧疚,别……折磨自己……天一亮,就大步朝前走吧……

可她不能出声。

在她靠近的时候,梅娘干涸的眼睛,再次流出一滴泪来。

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脸问那缕魂灵,痛不痛。

可将散的魂灵将她无声的呼唤看在了眼里,以为她痛、以为她苦,以为她恨不欲生。她轻轻阖上了眼。

即将消散的灵体落下一滴泪,凉凉的,和梅娘眼角的那滴融在一起。同样的重量、同样的烈度,从此再不分你我。

小林虔诚地替梅娘吻去了那滴泪,百般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发。

深深注视着那双无法聚焦的、紫红的魔之眼。

啪嗒一声,脚腕血扣上绑的白玉纽陡然碎裂,从中间炸开。

魔眼让梅娘看清楚了,那白玉里面,没有一丝一毫温养魂灵的灵气。所谓“阴玉”,就是一粒成色都不如她随手赠给下人的普通玉石头。

梅娘的手忽然在半空中挥舞起来。

像是在抓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魔眼的颜色愈加纯粹,柳宏图动得更加疯狂,恨不得死在肚皮之上。

梅娘生而为魔的那一部分,被源源不断地力量灌注。

她却拼命地向虚空抓去,似是在挣扎、在抗拒,在说不要,又像是在挽留,在想要谁别走、留下,不要离开。

最后的最后,梅娘被额上印的一个无形的吻,定在了原地。

垂下了手。

虚弱的魂灵已经不见了。

床上只剩下一具半魔的空壳、尸体。

整个幻境为止静止了一瞬。

那一刻树止风息,倾倒了一半的水留在半空。

屋顶上唯二能动的闻声和宋敛霜,飞身躲到屋后假山的山石之后。

下一刻,魔气的漩涡从房中陡然炸开。

灵流飞速往漩涡里钻。

血脉一朝完全觉醒,大魔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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