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生的苏亦欢平时和别人交流沟通都用其他社交软件，会用到邮箱的情况只有两种——发送课程邮件给科任老师，接收学校邮件。

周四这天不前不后的，苏亦欢也不会特意打开自己的邮箱去查，这封匿名邮件很快就被埋没在无数未读的广告邮件里。

苏亦欢心里记挂着事情，睡觉也没能睡好，早早就起了床。

她洗漱完，换好衣服，曲着手臂拉开窗帘，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眺望。

天色蒙蒙亮，带着一点清晨的雾气，看不清远处的景色，只能看到大草坪和花园里已经有园丁开始工作了，穿着制服的保镖正在巡逻，佣人从侧门将货车里的食材搬运到屋里……

苏亦欢的视线由远及近。

年轻的佣人正用手背捂住唇，背过身悄悄打了个呵欠，被管家瞪了一眼又立刻站直了身子，从工人手中接过箱子之后，背对着管家，和同事互相换了个眼色，从他们的表情就能看出他们早起打工的怨气。

苏亦欢下楼的时候还碰到来二层打扫的佣人。

“小姐早上好。”佣人和她打招呼。

苏亦欢之前在虐文世界做任务的时候，虐文剧情一个接着一个，很赶时间，一旦错过了某个剧情，就会产生连锁反应，所有的剧情就会跟着改变，所以苏亦欢几乎没有停下脚步观察过周边的世界。

对她而言，只要头顶没有出现文字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NPC。

苏亦欢随口应了一声，正要从佣人身边路过，又停下了脚步。

她走回来，停在佣人的跟前。

佣人提着清洁工具，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见她倒了回来，顿住动作，垂下双手，刚才和苏亦欢打招呼的时候，表情还很自然，现在身体都变得僵硬，手足无措地看着苏亦欢，下意识反思自己今天的着装问题，还是说自己刚才打招呼的方式不对。

她们的身高差不多高，佣人为了方便工作，把头发盘了起来，用发网拢起，别在脑后，每一根头发都梳得整齐，身上的黑白两色工服也熨帖平整，是非常专业的清洁工作者。

苏亦欢抬起手，扶正那枚别在她工服上，写着名字的胸牌。

“早上好。”苏亦欢的视线落在她的胸牌上，弯了弯嘴角，“梁阿姨。”

梁阿姨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她的举动是什么意思，苏亦欢又抬起脚步，继续从刚才的方向离开，像是心血来潮和她打个招呼而已。

路过了梁阿姨之后，苏亦欢听见系统在她脑海里提问：“宿主，您是觉得刚才那个佣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不是啊。”苏亦欢也在脑海里和它沟通。

“那为什么？”系统不理解苏亦欢刚才的举动，或者说它无法理解人类的行为动机。

“你觉得是为什么？”苏亦欢反过来问它。

系统沉默了好几秒，按照它的处理系统，一些普通的问题，无须一秒就能给出答案，但苏亦欢这个问题，它就是想到cpu烧坏了也想不到答案。

苏亦欢给它公布答案：“她刚才没有叫我‘二小姐’，而是叫我‘小姐’。”

“这有什么关系吗？”系统不明白。

“苏雅乐回来之前，苏以哲是大少爷，我是大小姐。苏雅乐回来之后，她成了大小姐，我就成了二小姐。”要是放在以前，苏亦欢并不会过多思考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什么，但或许是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又或许是多想一层，推理得到的答案可以帮助她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于是她也忍不住多想。

“按照正常逻辑，这个排序要么按照出生时间来排序，要么按照谁先来到苏家排序，前者无法确定我和苏雅乐的出生时间顺序，要是按照后者，也该是我排前面，况且我当了十几年的苏家大小姐，苏家也没有把我逐出家门的打算，理应照旧，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改称呼，改排序呢？

“明面上是为了弥补苏雅乐，她作为‘大小姐’，排前面好听一些，对于外人而言，坐实她的身份也更加顺理成章，别人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苏家更看重‘大小姐’多一些，毕竟按照继承人的顺序，也是从长女到次女这样排序。

“另外一个，就是在提醒我，我现在已经不是曾经的苏家大小姐了，我得有危机感，为了我现在的财富和地位，我应该比从前更加努力地坐稳这个位置，比如拥有一个好的姻亲，又比如更努力地讨好苏家父母，拿到自己那份财产。”

清晨的阳光从吊高的玻璃窗户照射进来，落在苏亦欢的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阳光的暖意，屋内24小时开启的中央空调把室内温度调整得过低，她穿着单薄的丝质衬衫，偶尔也会感觉到凉意。

“这样一来，他们既能在苏雅乐面前表现出他们对她的看重，又能调动我的积极性，改个顺序和称呼，就能换得两个女儿死心塌地，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苏亦欢说。

系统还未跳出虐文剧情的思考逻辑，询问道：“可是你们人类不是最会感情用事了吗？或许苏家只是更加偏爱苏雅乐这个拥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并没有想这么多呢？”

苏亦欢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系统就是系统，不会搞那些弯弯绕绕。

如果她真是被苏家养了十八年的假千金，听到系统这句话，估计得怄死了。

“苏家世代从商，利益的事情，他们算得比谁都清楚，只是明面上不说而已。我甚至能想到关于改排序这件事情，父母是怎么跟‘我’说的。无非是说什么，养了我十八年，感情和我更深，那么在这些名头之类的事情上，就让一让苏雅乐吧。”

系统从记忆库里调出苏亦欢“忘记”的记忆，发现还真和苏亦欢说的一样。

“对于商人来说，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想要得到苏家的‘爱’也很简单，这次和顾家解除婚约，我不仅占到了一个‘理’，还占到了‘名’。自校园霸凌一事出来，到和顾家把事情闹大，苏氏集团现在成了反霸凌的标杆，不管是校园霸凌，还是职场霸凌。这几天，苏氏集团的股价都涨了不少。如果不是有利可图，苏家不仅不会让我顺利退婚，还会让我捏着鼻子忍了。”

苏亦欢走到最底下那级阶梯，抬头向上看，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将阳光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

这样巨大的水晶吊灯，虽然美丽，却总会有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系统还在消化苏亦欢说的话，有一瞬间居然会得出“宿主比它更加像个没感情的机器”的结论。

苏亦欢收回视线，又把话转了回来。

“刚才的梁阿姨并没有称呼我‘二小姐’，说明她作为一个外人，也能体味到这其中的区别，避开这个可能会让我不快的称呼。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心情这样称呼我，都是友好的。

“友好待我的人，我也友好待她。她不是无关紧要的npc，她有名字，她也很重要。”

所以她很难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会有无数人可能因为她受伤，甚至丧生。

她不能假装不知道，也不能假装这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系统把刚才那个结论删掉，宿主还是那个宿主，她理性分析过后，也还是会“感情用事”。

“咣当。”苏亦欢心不在焉地吃早餐，手里的餐刀不小心掉落，碰撞到盘子，在空旷的饭厅发出声响，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苏亦欢下意识低头去看掉落的餐刀，却见到餐刀被人稳稳接住，向后递到端着新餐具的佣人手里。

那人身材高瘦，穿着打扮和保镖一样，一身的黑白西装，高挺的鼻梁架着黑色墨镜，耳朵戴着蓝牙耳机，抿唇跟她点了点头，冷酷地假装不认识她。

苏亦欢盯着他，视线上移，眨了眨眼睛，身份“主角”两个字金灿灿的，很难让人认不出他是谁。

这里人多眼杂，苏亦欢没问他怎么会在这，吃完早餐之后，她假装要回房再换套衣服，沈青昀跟进来之后，她直接把房门关上。

“又有哪个连环杀手盯上我了吗？”苏亦欢后背贴着门板，看向站在房里的沈青昀。

沈青昀关掉身上的设备，取下墨镜折叠起来，放进胸前的衬衫口袋。

“百川海说，昨天看你状态不对……”

“所以你来，是担心我临阵脱逃，不去机场接机？”苏亦欢笑了一声，走进房内的小厅，端起茶壶倒水。

沈青昀皱了皱眉，看着她的背影。

冰凉的茶水倒入杯中。

苏亦欢端着两个玻璃杯，转过身，对上沈青昀的视线，将手里的玻璃杯往前递。

“沈警官，我很感激你为了保住我的小命，让我加入你们的行动组。我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机场，我肯定会去的，不然我也没法发挥鱼饵的作用，你说是吧？”她笑嘻嘻地说。

苏亦欢端着手里的杯子，没有喝，只是做做样子，毕竟是隔夜的茶水了，喝了不知道会不会肚子疼。

沈青昀抿了抿嘴，接过她递来的玻璃杯，不假思索地仰头把玻璃杯里的水喝完了。

他抬手擦过湿润的唇角，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吗？”沈青昀将喝空的玻璃杯递还给她。

他完全懂她的阴阳怪气，也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苏亦欢笑容收敛，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撇了撇嘴角，语气半抱怨地说：“有时候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

“做一个完全理性的人，就不用烦恼了。”

沈青昀说：“完全理性的，那就不叫‘人’了。”

他的声音与往常一样好听，语气也总是那么坚定，仿佛不管什么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是确定的真理。

苏亦欢端着两个杯子，一个空杯，一个半满的水杯，却觉得空杯比装了水的杯子还要沉重。

“不管你去不去机场，我们这次行动都会照常进行。只是程彻知道百川海和你说的话，担心你心理压力太大，让我来看看你。”虽然沈青昀不明白为什么他和苏亦欢也没差几岁，程彻对苏亦欢却像对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呵护。

苏亦欢无声沉默，只是攥紧了手里的两个杯子。

装了水的杯子好像没有底，水从底部漏出，溅了一地，浸湿了她的鞋面，淹没她的脚腕，继续上升。

“我为什么会有心理压力？又不是我要害人，罪魁祸首是那个犯罪分子，关我什么事？就算那些人出了什么事，也只能怪他们倒霉，怎么怪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不是吗？”苏亦欢听到自己这么说。

她的目光紧锁在沈青昀的脸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水面没过她的心脏，压着她的胸膛，沉甸甸的，但它没有停下，还在继续上涨，像是要淹没她的口鼻，让她沉进水底，无法呼吸。

面前的卷毛青年朝她走近，水面随他的动作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波纹，在她心里沉重地回荡。

他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动作并不熟练，而且很轻，所以稍显笨拙。

“我跟程彻说，你没有那么脆弱，他说不是你脆弱……”沈青昀顿了顿，放软了语气，“是人性有恶有善，一般人都很善良。

“不必因为太善良而有负罪感。”

冰冷窒息的水瞬间消失，自由的空气扑进她的鼻尖，苏亦欢嗅到来自他身上的清新芳草香。

苏亦欢在想，如果换一个人，还能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