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里的丁五味果然快活得很,睡醒后有美貌侍女伺候着梳洗,用了午饭,又与沙贲欣赏起歌舞来。兴之所至,还与几名女子玩起了“瞎子摸象”的游戏。
所谓“瞎子摸象”,便是他蒙着眼,四个女子在他身边环绕,嬉笑奏乐,由他听声辨位,逮到一个便猜猜这人是谁,若猜中了,得香吻一个,猜不准就继续摸。
丁大御师摸得过于真情实感,在一旁的朱雀几乎忍不下去了,几次三番抬起手想把人抓住揍一顿,想到国主的嘱咐,还是艰难按捺下来。
荒唐了半日,又去迎客楼和本地士绅宴饮,好不容易等到散席,五味终于满面红光地回到了驿馆卧房中。
楚天佑早在此等候多时了。他在多宝阁后隐着身形,见五味被朱雀扶进门,刚要现身,没想到这厮就转头向外吩咐,让人将冬梅带来服侍他。
那大着舌头、步履飘忽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朱雀刚想把门口的侍从叫住,五味就嚷嚷起来,非要冬梅过来不可。
于是侍从很快将冬梅带了过来。五味一路推推搡搡将朱雀撵到房门外,而后哐当一声合上门,隔绝了朱雀几欲喷火的视线。
在多宝阁后等了半天的楚天佑抽抽嘴角,这个五味,最好是为了案子将人叫来询问的,否则可别怪他不顾师徒之情。
还好五味果然是将人留下来打探消息的。他将房门一关,又四处瞧了瞧,确保四下无人,才长出口气,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冬梅被叫来后,忐忑等了半晌,不见钦差大人有何动作,抬头却看到他捂着眼睛瘫在椅上装死,犹豫着低声开口道:“大人……可是累了?奴婢去打热水来伺候大人梳洗吧?”
“唔,不不,不用,”丁五味连忙睁开眼坐正了,用手按按太阳穴,强忍着睡觉的冲动,无奈道:“冬梅啊,你过来坐,本大人有话要问你。”
冬梅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坐下,屁股刚沾到椅子,紧接着就听钦差大人隔着张茶几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顿时被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一股恐慌的感觉直冲头顶,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勉强在苍白的脸上扯出个笑来,“大、大人何出此言……”
丁五味最不耐烦做那客套推脱的水磨工夫,挥了挥小羽扇,啧了一声:“你就别蒙我啦,白日里玩‘瞎子摸象’时我就察觉到了!”他摸了半天可不是白摸的。
见人被吓得白了脸,他又安慰道,“你别怕,我不是要为难你,只是那个沙贲县令跟我说,你们本地的女子都因为什么子虚乌有的风水之说被送走了,我想听你说句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被送到哪里了?”
“大人……您不信风水之说?”冬梅本是吓得魂不附体,听五味这么问倒是怔了怔,开口时有些犹疑。
五味对天翻了个白眼,“自然不信!县令那套鬼话,蒙傻子还差不多,想蒙我,没门儿!你放心大胆地说,若是受了什么冤屈,本大人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冬梅在山上早已受尽了屈辱,隐忍多时,她手掌轻按小腹,勇气顿时涌上心口,此时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也顾不上考虑这是不是陷阱,一咬牙,跪了下来,“求大人救我!”
五味被她的动作唬了一跳,连忙起身把人拉起来,“诶别跪别跪,当心身子,你坐下慢慢说!”
冬梅已许久没被这么温和对待过了,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又想起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哽着声与五味说了个令人发指的故事。
其实确如楚天佑所猜测的,县城中消失的女子,都被送到山上了,至于所谓收养的人家,也确是山上兵丁的原籍,但是为何要做收养之举,冬梅也并不知晓。
两年前,县衙张贴了告示,说是郊外明霞山上要开矿,须得从本地男丁中征徭役。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奇就奇在,本县士绅富户的男丁也被征去了。
这些人家的男丁,何曾服过什么苦役,往日俱是缴纳税银了事,这次也不知怎的,县衙就是不收银子,将人带走了。
后来,冬梅听说,这些人家的姑娘小姐们全都不见了,也不知是去了何方,总之很久都没有露面,而本是被派去采矿的男丁又回到了家中。
有与这些人家熟识的朋友上门打听,他们均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本是别家的家事,不愿说也罢了。然而往后几个月里,县中陆续有人户的女子消失,街头巷尾的人们都议论纷纷,追着那些女子的亲眷要个说法。
县衙见市井传闻颇多,便放出了风水之说,想让大家停止争论,但常人又如何能信。有与那些女子定亲的男子,到县衙去请县令主持公道,但却是一去不复返。
这消息传出,本就不安的百姓更是恐慌,城中乌云密布、草木皆兵。冬梅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在惶恐中很快瘦了下来。
直到有一日,父亲被衙役带走,回来后告诉她,如若她愿意去伺候矿山中驻守的将军,那她兄长就可进县学读书,日后一家人飞黄腾达;如若她不愿,她父兄就都要去山中开矿,有没有命回来就看天意了。
当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明白又有何用,难道能看着父兄送命不成?只能认命,就当自己是卖身为奴,被主家收作通房丫鬟了。
冬梅自我安慰了许久,自以为做足了准备,被抬到山上后,才知人间原来也是有地狱的。
山上那些军士,就没把她们当人看。
让她们裹上无法蔽体的薄纱跳舞,舞看够了就把人扯到身下,幕天席地行起事来,既不避天地,也不避同僚,男男女女几十人在院中滚到一起,兴起了还会与旁人交换身下的女子,更有甚者二三人共御一女,其手段之粗鄙、残忍,让冬梅看第一眼时就吐了出来。
一批女子被折腾得去了半条命,便会有仆从将人抬回屋里,再叫另一批出来伺候,就连怀孕的妇人也不能幸免。
有些兵丁,专爱与怀孕的女子行事,手段照样凶残至极,次数多了,就会将人生生撞到滑胎,血流不止,而那些人,还会沾着血得意大笑,称这是碧血洗银枪。
有多少女子被折辱丧命,或羞愤自尽,冬梅早记不过来了。她之前还怀过一次,在那些人发现之前,自己撞上桌角落了胎,虽痛不欲生,但到底还留了条命。
五味听了半晌,早气成了河豚,他暴躁地摇着羽扇在屋内走来走去,看冬梅哭得浑身颤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忍不住怒拍了下桌子,骂道:“这帮黑心烂肠的人渣!我这就去把人抓回来!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见人真的往房门走去,楚天佑连忙现身把五味拦住了,“五味,别冲动!”
丁五味被乍然出现的徒弟吓了一跳,差点大叫出声,不待楚天佑伸手捂他的嘴,自己先捂住了,闷声道:“徒弟?!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楚天佑叹了口气,脸色也是铁青,“没想到孙博一伙人竟如此丧尽天良!”
“是啊!徒弟,我们可要赶紧上山救人啊!晚一刻就可能多陨一条人命啊!”丁五味急声道,他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
楚天佑捏紧折扇,闭了闭眼,他又何尝不想去救人,“五味你冷静些,山上军士有一百五十余人,县衙衙役二十多人,县城卫戍营五十多人,单凭我们几个,如何对付?”
即便这些人都拙手笨脚,暗卫能以一当十,可又不是将人杀了了事,要将人制住,仅凭十来个暗卫,只怕会有漏网之鱼。
听了这悬殊的人数,五味急得直挠头,“那怎么办?难道咱们非要等赵羽堂哥过来?那得多少天呢!”他觉得明日见到沙贲,自己就会忍不住将人打一顿。
“你别急,让我想想对策,”楚天佑拍拍五味的肩,“现在,我有几个问题,还需这位冬梅姑娘解答。” 事发突然,他得问明山上的情形,再重做安排,或有提前破局之法。
冬梅自屋中突然多出一人时,就停止了哭泣,抖着身子从椅子上滑下来,摸到桌边,将一个杯子藏进了掌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见二人低声商议完,转头向她看来,冬梅身形僵了一瞬,慌忙垂首。
楚天佑看出她的惧怕,缓缓走了几步,并不靠近,温和笑道:“姑娘不必惊慌,我是钦差大人的手下,想再详细了解一番山中的情形,好将那伙兵匪一网打尽。”
“是啊是啊,冬梅你别怕,”五味也不知她怎么怕得厉害,明明方才还好好的,上前把人按回椅子上,“山上那些渣滓,本大人定会一个不漏地抓回来砍了!你放心!只不过山上情况复杂,我们还需你的帮助啊,希望你能坚强些,回答几个问题。”
冬梅攥紧了手中的杯子,默默点了点头。
久处险恶之地,整日提心吊胆,对危险的感觉会逐渐变得敏锐,这可说是万物生存的本能。
面对钦差大人时,冬梅感知到他的和善,便不自觉地松懈下来,但甫一见到楚天佑,她却十分紧张,莫名地感到恐惧。这种本能的反应,她也不知是何缘故,更是难以控制。
好在楚天佑并不为难她,就站在几步开外,温和问道:“冬梅姑娘,你可曾见过孙博?可曾听过他的生平事项?”
“这……我只远远见过孙将军几次,只记得他身形有些瘦小,从未听闻他的什么事迹。”冬梅白着脸,轻声道。
“那县令是否常去山中?或是县中其他士绅,可有在山中出现过?”
“县令大人不常来,一月约莫来一两次吧,其他乡绅,奴婢不曾见过。”
一连数问,冬梅答得十分拘谨。楚天佑暗叹一声,不再开口,出门让朱雀去把珊珊请来。
他原本不想让她知晓此事的,现下却是不得不让人过来。
只盼着珊珊听了冬梅的故事后,不要气得立时提剑上山砍人就好……
珊珊倒是没上山去砍人,只不过是听五味简要说了说,就拔剑把一张茶几削成两半而已。身手过于利落,把冬梅看得愣了神,手中捏了半天的杯子骨碌碌从袖子里滚了出来。
两个大男人同时默了默,五味咽咽口水刚要再说什么,珊珊伸手一边一个,将二人推出了门外。
她回头看向坐在椅上局促缩成一团的冬梅,微微一笑,上前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柔声道:“没事,你已安全了,逃出了那个魔窟,再也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冬梅闻言又要淌下泪来,珊珊掏出帕子按按她哭红的眼,不由叹息一声,抱住她瘦骨伶仃的身躯不住安慰着。
待到人哭得差不多了,身子也不再发抖,渐渐平静下来,珊珊放开她,给她倒了杯水,而后走到门口拉开门,“老齐,去端盆热水过来。”
朱雀应声而去,在门口立着的师徒俩回头,五味挠了挠脑袋,“珊珊呐,这大半夜的去要热水,动静会不会大了些?万一县令的狗腿子察觉怎么办?”这院子伺候的下人可是老齐好不容易才弄睡过去的。
“丁大御师春风一度,要点热水有什么奇怪的。”说完也不待二人反应,珊珊冷哼一声就关上了房门。
五味被怼得莫名其妙,越发熟稔地挠头,看向他徒弟,“啊这,我做什么了?珊珊说的什么意思啊?”
楚天佑负手望天,不打算解释,就这样吧。
珊珊回到房内,就见冬梅已是冷静不少,坐在茶桌边出神,她上前笑道:“热水马上送来,一会儿你洗把脸,再用些吃食,好好睡一觉。”
冬梅脸上终于现出了稀薄的笑意,她微微摇头,“多谢姑娘,不必忙了,您有什么要问的只管开口。”
“叫我珊珊就好,我没什么要问的,你只管放心休息,别的事情都交给我们!”珊珊眉梢一扬,仿佛立刻就能提剑上山。
冬梅抿了抿唇,脸色好了许多,此刻她才有种重返人间的真实感……她突然伸手握住珊珊的手腕,低声道:“珊珊姑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珊珊被她的神情怔住,目光相对,蓦然明白过来,亦是低声道:“你是想,把孩子打掉?”
冬梅双手微紧,坚定地点了点头。此前她不敢对钦差大人明言,怕他不会答应,其实,她向钦差大人求救,可不是为了保住孩子,这肮脏的血脉,她恨不得让它从世上断绝!
她只是在吃人的地狱里过不下去了,如若真要她的命,就给她个体面的死法,找块干净点的地方,埋了。至于父母兄弟,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本地这些人户,躺在自己亲女儿的骨血上逍遥!珊珊内心咬牙,嘴上却不敢再刺激她,回握住她的手,安抚一笑,“这有什么难的,你放心,明日我就给你准备好,只是你这身子,得好好保养一番,实在是太瘦了……”
听她应承下来,冬梅松了口气,弯弯嘴角感激地看着她,又忍不住叹息道,“我这样已算是幸运的了,在山上那些姐妹,仍在受苦,还有一些人,早已命丧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