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柳女史,可曾去过祁山北麓?”
闻言柳舟洲瞳孔放大,羽睫轻颤,进宫前父亲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既然你自己要进宫,就收好你的尾巴,将来万一惹了祸,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息之间她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回殿下,微臣没有去过。”
谢淮听出了她语音里的疏离,眸光暗了暗,没再开口,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夜渐渐变深,邵阳公主不知何时被宫人扶去寝殿,四围陷入黑暗,独余水榭几盏风灯。
柳舟洲安静的坐在石凳上,将目光投向波光暗黑的湖边,耳旁一边是虫鸣此起彼伏,一边是清酒入喉咕噜咕噜。
“殿下,您喝太多了。”她不忍,出声劝慰。
谢淮信手掂起酒坛,又满了一杯,凝着眉道,“难得我今晚想喝酒,柳女史就不要劝我了。”
柳舟洲知多说无益,轻声道:“你光喝酒不吃东西可不行,吃点什么垫垫肚呢。”
吃什么呢,两人的眼睛同时看向盘里的炙羊肉,谢淮大手一伸,潇洒的喝道:“拿来!左右今天这副身子要被糟蹋透了。”
柳舟洲迟疑,又见他跃跃欲试,一副期待的样子,她柔声道:“微臣帮您温一下。”说着端盘去了灶边,谢淮换了位置,靠在圆柱上,安然等着被伺候。
“殿下!”听到唤他的声音,谢淮抬睫,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雪肌桃腮,羽睫鸦黑,伸着手递他一串烤肉,“给你吃。”她语音清凌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还身处祁山北麓的那个小院,院子里有祖父拼了性命也要驱逐出境的西戎人。
他接过肉串,咬下一块,味道一如往昔。
“知道今晚我为何喝酒么?”
柳舟洲摇头,谢淮神色不明的看着她,语音深沉:“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
翌日,学堂有课,曹牧风看着谢淮空荡荡的书桌,怒不可遏,“殿下昨夜是不是又喝酒了?”
邵阳公主赶紧摆摆小手,一脸无辜道:“牧风哥哥你别这样看着我呀,你们一走我就睡着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柳舟洲,她抬睫迎着他们的目光,面色平静,“殿下不听我的呀。”
也对,一个小女史能劝动太子么,俩人又开始互相埋怨:
“都怪你走的太早。”
“都怪你搬那么大一坛酒。”
谢淮从未缺过课,但这天直到散学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夫子留了课业,三人本打算一起去东宫看他,走了一半路邵阳公主和曹牧风被皇后叫走,柳舟洲则被派去给谢淮送今日的教习册。
来到东宫,小福子客客气气把她带到寝殿外间,“殿下还未醒来,柳女史稍坐片刻。”
柳舟洲心生奇怪,昨夜谢淮吃了烤肉,但一切如常,并未见他有何反应,俩人一直待到子夜,他喝完坛中的最后一杯酒,才起身离开。
昨晚他们虽独处很久,说的话却不多,凉风习习,夜色灰茫,单只是安静坐着就已经很舒服。
柳舟洲在外间坐着等了不大会,就听寝室传来响动声,小福子连忙带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里间登时热络起来。
未过多时,谢淮已然洗漱穿戴完毕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神色缺缺,柳舟洲特意看了他的嘴唇,并未像传说中的那般肿胀,只是唇色比往常鲜亮,嫣红欲滴,仿佛涂了口脂。
谢淮仿佛察觉到她的眼神,抬睫瞥她,她连忙低下头,惶然走上前,递上教习册,“殿下,夫子让转交给您的。”
他伸手去接,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甚是骇人,她忍不住“啊”了一声,教习册应声落地。
一旁的小福子眼尖,赶紧俯身捡起册子,拍拍灰递到谢淮手里,柳舟洲抬睫,这才看到他脖下也是点点殷红。
谢淮看她傻愣的样子不觉弯了弯嘴角,他拿上教习册往书桌边走,“说了,我不能吃红肉。”
虽然早前就听公主如是说,但当面见了还是挺震撼的,她突然心生愧疚,仿若他这一身的红点都是拜自己所赐。
“微臣随身带有西域的红花油,对红疹最是有效,待我取来给殿下用。”她突然想到自己还有这等好药。
谢淮眼睛一亮,凝眸看她,神色不明。小福子见状立刻建议派宫人走一趟取了来,柳舟洲满口答应。
低头翻看手里的册子,谢淮状若无意的道:“柳女史对西域的东西情有独钟,该不会——”
他顿了一瞬,抬眼看她,“你还能听懂西戎语吧?”
闻言柳舟洲心跳到了嗓子眼,谢淮这两天有意无意的试探她,他是知道了什么?
小时候的记忆她也很模糊,自她有清晰的记忆开始就和母亲住在鹿庄,母亲爱说西戎语,她不会说,但可以听懂,没人的时候她们常用两种语言交谈。
她的母亲异常漂亮,她身材修长,五官立体,庄子里的人都说她美的不像凡人,应该是塞外仙女,母亲不愿提自己的身世,那是她难以言齿的痛苦,但除此之外她总是快乐的,即使被困在小小的庄子里,她依然乐观,常常带着笑脸。
但每次父亲来的时候,她怎么都笑不出来,父亲不容她提和西戎相关的一切,他们总是争吵,后来父亲来的就越来越少。
父亲接她回柳府的时候,就警告她,必须断绝和西戎的一切,否则定会惹火烧身。现下看来,她还是大意了,她没想到,谢淮对此竟如此敏感,每次试探都直击要害。
谢淮冷眼看她,“柳女史一向能言善辩,这会怎么不说话了?”
她陡然被拉回现实,低下头道:“微臣不知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正细细琢磨呢。”早知就不给他红花油用了。
谢淮道:“那就请柳女史好好琢磨一番,再给孤答复。”
宫人很快取来红花油,柳舟洲仔细给小福子解释了用法,谢淮起身去寝室擦药,并没有要她离开的意思。
她一个人在外间又胡思乱想了一通,却见一个小监一头冲进来,跪在寝室的槅扇前,对着里面疾声道:“启禀殿下,四皇子那边出事了,陛下着你尽快去嘉仁宫一趟。”
谢淮陡然拉开门扉,沉着脸道:“什么?”他衣裳大敞着,矫健的胸肌上红斑点点,令人血脉崩张,柳舟洲倏然转过背去,谢淮不明她何故慌张,见她从耳根到脖子都红了个透,这才低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啪”的一声他关上了门。
东宫甚少女眷,他一时情急,竟忘了外间还有人。
门扉关了之后,几乎只过了几息又重新打开,谢淮穿戴的整整齐齐走了出来,柳舟洲还背门站着,脖子上的嫣红稍退,只是耳后还粉红的很。
走到她的身边,谢淮顿住脚步,正色道:“柳女史也一道去吧,许是和修书有关。”
柳舟洲僵硬的点头,跟着他一起到了嘉仁宫。
当今皇帝是个喜文弄墨的,底下的人纷纷投其所好,这四皇子的书阁,比太子的惜录阁还要气派,竟足足有三层,还压了东宫一头。
刚一踏进门,就感觉空气凝滞了般,地上黑压压跪满了人,最前面跪着四皇子和柳若芙,而皇帝坐在大书案后,青筋暴起,脸色涨红。
谢淮进了门,一番礼貌的行礼请安后,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手指着谢铭切齿道:“让他说!”
原来那日四皇子煞费介事的把所有的书从东宫搬到嘉仁宫后,这几日整理归档发现,从柳府搬来的诸子五家的书损失大半。
当初这批书运进宫后只有柳舟洲一人经手,其他翰林并不熟悉,四皇子接手后,就把搬运这批书的任务交给了柳若芙,但她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搬书这种事又累又笨,交给下人就好。
谁知混乱中丢了一些书,偏偏就这批书丢的最多,嘉仁宫掘地三尺也没找全书目,走投无路最后还是惊动了皇帝。
《诸子录》可是皇帝这次修书的主要目标,自登基以来朝中传言他是靠着先/祖皇帝打下的基业才得以坐稳江山,他急需一个政绩证明自己的治国方略,推崇文以治国的《诸子录》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好不容易找全了书目,现在却出了这种纰漏,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谢淮拧眉沉思,“可曾上上下下仔细搜查书阁?”
陆侍读哭着脸,“三层书阁每一本书都仔细查过,并未找到。”
谢铭俯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声音里却不失稳重,“臣弟烦请太子再搜一遍惜录阁。”
谢淮点头,“好,我这就派人去搜,不过皇弟也别报太大希望,自翰林们走后,我着人重新整理了书阁,并未见到柳府那些书册。”
谢铭身子一晃,彻底扑倒在地上。
皇帝扶额跌坐进软椅里,喃喃道:“天不佑大兴!”
众人正在绝望之际,却听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启禀陛下,微臣或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