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残风卷雪,萧萧而下,漆黑的原野上,四处呼啸滚过风雪声、枭叫声。
阿银披着薄薄的银袄,从厢房屋脊顺着梯子走下来,听取了一会儿寨堡外的动静,与她猜测的半夜偷袭一事脱不了干系。
风雪声是老天爷变脸的前兆,掩盖了零落的枭叫声,而枭叫声应是楚世子派系的暗语传令手段。
就如阿银猜测的那样,秋上出使寨堡,不可能不安排兵力布置、后继的应对。
她觉得这事儿由秋上出面,很稳妥,又恃天冷,就想回到厢房里,暖融融的躺赢。
一进院门,铁匠就对阿银说:“今晚局势阴晦不明,二公子较为担心,想请你再去花厅议事。”
阿银掩袖轻轻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
正说着,耶律慕打着伞居然纡尊降贵亲自来请了。
他清落落站在院中,“小郎君借一步说话。”
四周的仆妇连忙关窗熄灯,缩回厢房里不作声气,连炎颜都躲着不出来,她们这样做,既是避嫌,也是尊示主家公子。
阿银回:“明早再说吧,我想睡觉。”
耶律慕行大礼,“倘若明天这寨堡还在——小郎君想睡多久都行。”
阿银只得恭整面容,走回院里,半揖道:“小的只是个随侍,凑巧兼职佐驾,两边公子的事务何其重要,小的哪敢说道。”
耶律慕将青布大伞擎举到阿银头上,与她的距离便拉近了几分,贵族熏香冲淡了雪风的冷。
阿银见是舒适,便未后退回避。
耶律慕诚恳道:“楚世子金口玉言难开,谢公子谨言慎行不多说,只有央求小郎君您,给我指点一下,今晚这场会晤我有几成胜算?”
“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
“楚世子只带了小郎君随行,听他说,平日里也多依仗于小郎君,因而……如是想,从楚世子嘴里探不出来的消息,说不定,能得到小郎君的一两点提示。”
哪有从主子嘴里套不出来话的,就去小的面前打听,难道小的不知道口风要紧嘛?阿银瞥了一眼耶律慕,瞧他不像是个拎不清的,顿时醒悟到,这人怕是直冲自己来的。
“公子想要什么提示?”
“两日前,盐田被炸,滩场尽毁,闹出极大动静,据闻楚世子以公干身份入场,被迫卷入狩猎行当中。如今他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回军营搬救兵,突然造访鄙处,难道是想得到寨堡的庇护?”
“我未到厅前,楚世子与你说过哪些话?”
“提议和我结盟,组局游猎,重新划分地盘。”
“我相信楚世子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此话怎讲?请小郎君一定要示下。”
“倘若猎物不进局,你是不是要引他过来?”
耶律慕稍稍震惊,“您是说——楚世子亲自将夷离堇引向我这寨堡,逼我动干戈?”
阿银露出个瘆人的笑,“公子现在才想到,是不是晚了点。”
耶律慕虽处在难以置信中,谈吐礼仪未有一项落下,持续行大礼,用恭顺谦逊的态度掏邀阿银的话。
他说:“实不相瞒,小郎君义兄找我,建议我加强防守,尤其是加强城墙上的石料、火油、投掷矛。我这一听,觉得夷离堇很快就要打过来,不知今晚寨堡能捱得过么?”
“有世子秋上坐镇,怕个什么。”
“话虽如此。”耶律慕诚恳看着阿银,“这座寨堡比我身家性命更重要,很多百姓得以庇护于此。而平日里寨堡防守过于稀疏,人手调度不足,真要打起来,我担心撑不了多久。”
“那公子想怎样?”
“我想请小郎君施以援手。”
“怎样帮?”
“一是向楚世子打听打听,他可有退敌的方法。二是劳您大驾,去墙头帮助铁什长巡守。”
“太麻烦了,我想睡觉。”
耶律慕行的谢礼还未直起腰身,听到拒绝,一时不知怎么办,就定在了那里。
铁匠走到阿银身后,用右肩抵住阿银的背,接住了她打瞌睡的身子,还轻咳一声。
阿银伸出一根手指,撑开打架的眼皮,无奈说道:“叫铁匠先顶顶,我睡好了才有精神,后面帮公子守城。”
耶律慕忧心忡忡:“若是守不住……”
“就请楚世子登城玉石俱焚。”
发落一句,阿银再也顾不得其他,走进厢房里倒在了炕上。
炎颜随即点亮一盏小小的灯,并给阿银盖上被,问道:“公子找你商议什么事?”
阿银不瞒自家人,照直说了。
炎颜坐在炕脚纳鞋底,“我瞧公子和你说的挺好的,走得又近,八成是想你施展些拳脚功夫,帮他度过今晚这场难关。”
“那还消说,就是铁匠向他荐了我,这胳膊肘儿尽是往外拐。”
炎颜想了想,过后叹口气,“铁匠也是好心,你想想,我们娘仨,吃住都在寨堡里,靠二公子庇护,没做得些功劳出来,怎么好意思在这儿安身。”
“我懂的。”
“楚世子那边,你要不要辞个工?”
“嗯。”
“真的舍得离开楚世子?我看他出手挺大方的。”
阿银淡淡道:“和他说话很费脑子,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抓住把柄;二公子为人宽厚,跟他说话不用端着,朝后看,我要挣些盘缠营生,也少不了二公子的帮衬,还是留他这边为好。”
后面声息渐无,炎颜抬头看,原来是阿银念叨着二公子的好处,已经睡过去了。
院子里,耶律慕浅浅驻足一会,没见到阿银再出来,才知人家是铁了心要睡觉。他胸襟开阔,断然不会与宾客计较,便举伞离开。
倒是身边铁匠说上了话:“公子请放心,阿银做事有分寸。若是她肯出手,不是我托大,保护公子是绰绰有余的。”
耶律慕笑道:“如此说来,今晚我跟在阿银身边,就能稳妥了?”
“是的。”
“那我这座寨堡又该如何?”
“寨堡之疏忽防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被打破就重修,若被侵占就夺回,若被楚世子放弃,就先推他上城墙御敌。”
“他如果有个闪失,我岂不是担当不起。”
“阿银先前说了‘有世子坐镇,怕个什么’,其实已经提醒过您,楚世子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后继有应对法子,公子何必担忧。”
耶律慕放心离院。
第二个赶到院落的人是谢观微,将到子时。
他是个聪明人,见主家公子这几日的毒针刺痛竟有好转,还活络了双手,推想是阿银用了法子,才让主家公子这般看重阿银。
唤阿银过去帮忙,应是不会错的。
可不凑巧,阿银站在伞下,正与耶律公子说话,似是在商谈事情。谢观微远远行个礼,也不待有人看见,持礼而转身离开。等他再次来请,又不是时候,阿银已睡下,即便施银子给颜娘子,也不见能唤起阿银。
颜娘子轻声对谢观微说:“惹得大人笑话了,阿银连日赶路,累得慌,实在不能怨她。”
谢观微在窗外行礼,朗朗道:“公子唤阿银过去值守,‘夜郎’在职,按时辰发放工钱,夜毕无事,还能有赏银。”
阿银睡在暖炕上,酣然不动。
谢观微说:“此乃汝之职责。”
阿银揉揉眼睛撑起腰身,颜娘子看到窗台上的影子闪动,知道阿银已被说动,连忙进屋给阿银洗漱,顺便塞过一锭银子,悄声说:“陪睡一次加赏银就有五两,挺值当的事儿;要是半夜起了变故,你就丢下楚世子,来保二公子,咱们图个长远的。”
阿银低声道:“银子你收着。”
出来院中,谢观微贴心地给阿银带来披风御寒,并偕着她一起走向贵宾暖阁。“我见耶律公子唤你说话,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
阿银不答,岔开了话,“谢大人娶妻了么?”
谢观微淡淡道:“未曾,不过有心仪之人。”
“谢大人一表人才,身边必是俊秀同辈,不知他们是否想娶妻?”
谢观微依然淡淡:“不想。”
“莫非出入世子府就得打光棍?”
谢观微立刻驻足,温颜说道:“小郎君或许不知,我等恪尽职守,到了合适时机,可请公子配婚。”
“这个合适时机……是何种时机?”
“比如建立功勋受嘉奖时。”
“你家公子勋业彪炳千古,也不见他有妻子。”阿银掐指一算,“易经八卦伏羲批,姻缘推算有三起——按理说,他应有三个妻子。”
“这话,你敢在公子面前说么?”
阿银不屑,“所以府里一顺儿剩下男的。”她将披风拉下,丢回谢观微手里,施施然走向灯火辉煌处,“跟他混没妻运,我劝你们正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