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沈听澜面色凝重,捧起第二碗姜汤。
恰在此时,女佣来请他们去餐厅用餐。
沈听澜顺势放下碗,微笑道:“听说府上的厨师是从米其林挖来的,手艺一定很好。我该腾出胃口,等着晚餐。”
谢衍颇为自得:“那就请移驾吧。”
餐厅里灯光柔和,长长餐桌上铺着雪白手绣桌布,颇有温馨之感。满桌佳肴冒着热气,香气扑鼻,叫人一闻就食指大动。
沈听澜看上一眼,就差点被送走。不过转眼瞧见程皎皎款款而来,顿时忘了其他,起身去拉椅子。
却被谢衍抢先一步。他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妹妹坐在自己身边。程皎皎抚着裙摆坐下,很习惯被伺候的样子。
三个男人重新落座。
沈听澜坐在程皎皎对面的位置,离她很远,却方便他细细欣赏她的一举一动。自重逢以来,两人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或是程皎皎匆匆离去,两人还从未心平气和地共处一室。
暖色灯光下,程皎皎清冷不可攀的气质淡去,更突显出容色里的艳。乌黑发丝缎子般闪闪发光,她今天穿着一条苔绿色裙子,衬着雪白肌肤,好似苔原上落了一场新雪。
谢衍对着自家妹妹,声音都放轻许多,拿公筷给她夹菜:“皎皎,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一些。”
而后想起有客人,又客气道:“你们也多吃些。”
沈听澜这才看一眼桌上的菜,总无他可吃之物。嗜辣的周旋久倒是吃得赞不绝口,抬捧几句,谢衍更是高兴。
转眼看见沈听澜没怎么动筷子,假惺惺道:“你怎么吃得这样少?不合胃口?男人还是得多吃肉,肌肉才能结实。健身房里喝蛋白粉养出来的肌肉,都是花架子。”
“……”沈听澜反省自己,年少轻狂时为什么把小舅子得罪得这样彻底。
周旋久还落井下石:“不错不错。别看阿澜八块腹肌,其实根本不结实。台风一吹就倒。”
程皎皎夹着一箸清炒芥蓝,闻言不由往沈听澜方向瞥去一眼。
就对上他的笑,华丽声线带着哑,分外轻佻:“我的肌肉结不结实,你不清楚?”
沈听澜接周旋久的话,眼睛却含情凝睇程皎皎,轻轻一扬眉。
程皎皎手一颤。
自然是结实的。
他的身型是亚洲人里罕见的好,宽肩长腿,公狗腰紧窄柔韧,穿上西装最是好看。程皎皎曾用手一寸寸丈量过,纤细指尖落在那滚烫结实的腰腹之上,男人喉结滑动,肌肉线条随之绷紧起伏,危险又诱人。
几点菜汁落在雪白桌布和手背上。程皎皎回过神来,忙拿起餐巾擦拭手背,长睫掩住纷乱眼波,腮红如醉。
沈听澜关切道:“没有烫到吧?”
谢衍也忙关心妹妹:“怎么了?”
程皎皎抿着唇,把餐巾丢开,琥珀色猫瞳暗暗瞪他,眼尾却是红了。
傲慢又恼恨的眼波睇来,似有酥麻电流沿脊椎攀升而上,沈听澜如沐春风,回以含情脉脉的笑容。
程皎皎胸口几度起伏,忽然向他道:“你怎么不动筷子?我家厨师的手艺不好吗?”
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开口。眼尾红意未褪,艳得煞气腾腾。
周旋久颇有些受宠若惊,忙将谢家厨师的手艺恭维一番,又拉上沈听澜:“听澜,你说是不是?”
沈听澜自然点头称是,柔声向程皎皎道:“这些年我吃过许多餐厅,除了巴黎的小红莓餐厅,最好的一餐就是在这里。”
他话中有话,暗暗叙起旧情。小红莓是他和程皎皎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两人曾在那里共渡过许多甜蜜时光。
程皎皎樱唇一翘,不知有没有被勾起旧情,杀心却是显而易见:“既然好吃,你怎么不吃?”
沈听澜只有从命。他环顾一圈,连青菜都是他不能碰的清炒芥蓝。最后夹了一箸色泽正常的嫩烤春鸡,蘸一蘸青柠酱放入口中。
鸡皮刷了一层蜂蜜,烤得焦黄,入口鲜嫩多汁。而后似在舌尖炸开,清冽辛意直冲脑门——什么青柠酱,分明是青花椒酱!
沈听澜绷住脸皮,飞快掀开手边汤盅,想喝一口汤压压。
——汤盅里是浓稠鲜红的冬阴功汤。辣椒铺满汤面,辛辣浓烈,回味无穷。
沈听澜重新把汤盅盖上。
额上已经渗出细汗。他缓口气,抬眼去看程皎皎。
她葱白指尖支着腮,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好喝吗?”
他还能说什么?沈听澜苦笑,嗓音都哑了:“好喝。”
“那就多喝些。”谢衍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见妹妹今晚格外开朗,沈听澜又如此赏脸,很是开心:“厨房里有的是,喝完再添。”
沈听澜夹一块牛肉,入口都不敢细尝,连嚼几口香甜软糯的白米饭都冲不淡喉咙间的灼烧感。
他自暴自弃地拿起筷子,伸向下一盘红彤彤的菜。
“哒。”
程皎皎搁下筷子。她无趣地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你们慢用。”
她一眼都没再朝沈听澜看,走出了餐厅。背上却是灼热未消,好似那道视线仍如影随形。
程皎皎一口气跑回卧室,扑到柔软的大床上,好半天才抬手蹭一下脸,烫得让她生气。
门忽然被敲响。
程皎皎警惕地抬身:“谁?”
佣人的声音响起:“小姐,我给您送宵夜来了。”
程皎皎松口气:“进来吧。”
佣人端着托盘进来,摆在桌上。
程皎皎踱过去,装作无意地问:“那两个客人今晚要留宿吗?”
佣人回道:“是啊,今晚挂起八号风球了,哪能下山呢?”
最后一点希望也落空。程皎皎恹恹背过身去:“我不想吃东西,端出去。”
佣人劝道:“少爷说您今晚没吃什么,特地吩咐送来的,让您多少吃些垫垫肚子。”
程皎皎口味素来清淡,今晚也没吃两口。可哥哥从没这样细心。
托盘里是一碗汤和两样点心。她揭开盖子,雪白浅口瓷碗里,金灿灿汤羹奶香扑鼻,点缀着碎坚果与翠绿薄荷叶。
程皎皎眼皮一跳,重重盖上盖子。
佣人吓了一跳,忙道:“小姐,怎么了?”
程皎皎脸颊飞红,咬着唇不吭声。
在巴黎,程皎皎初初搬去与沈听澜同居时,两人胡闹起来不分昼夜,饿了便让餐厅送餐到家门口。
程皎皎累坏了,委顿在软被里奄奄一息。餍足的沈听澜脾气好得不得了,端着饭菜一口一口地喂她吃。
程皎皎吃两口,不合胃口,扭脸不要吃了。
沈听澜见她恹恹,像一朵被雨露过渡浇灌的娇嫩玫瑰,顿时心疼不已。打开冰箱搜寻一番,在厨房忙活许久,做出一道青菜清汤面来。
程皎皎在他殷殷注视下,乖乖张嘴吃了几口面,又喝一点汤。
沈听澜是被万人抬捧长大的贵公子,第一次下厨,理该受到鼓励。程皎皎柔声说:“很好吃,下次不要再煮了。”
沈听澜不信,夹起面自己吃一口。当即丢了筷子,差点抱程皎皎去洗胃。
不过他性子天生好强,暗暗查了食谱,闲暇时载着程皎皎去超市采购许多食材,苦心钻研。
程皎皎也有心露一手,第一次下厨就险些被刀切到手指。从此被沈听澜驱逐出厨艺界,只能乖乖坐在沙发上看他做菜。
冬日阳光里明朗,沈听澜站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后,认真做菜。他身材高挑,动作生疏却很利落,手臂肌肉线条随着动作起伏,背上还有几道新鲜红痕,看得程皎皎脸红心跳。
屡败屡战后,沈听澜终于能做出几道简单的食物,奶油南瓜浓汤香甜细腻,奶香浓郁,最合程皎皎的胃口。
程皎皎口味挑剔,娇气又难养,唯独对沈听澜亲手做的汤百吃不厌。有时发烧感冒,或是欢爱后累到了,就只想喝这个。
无论多晚,沈听澜都会起身去厨房煮上一碗,然后端来亲手喂她喝。
程皎皎喝下香甜的热汤,小脸恢复了血色,与沈听澜交换一个甜甜的吻。很快就晕头转向,又被引诱着倒在了床上。
直到一切都分崩离析的那日前,他们之间当真万般甜蜜,今天想起仍泛着余味。
一道苍青色电光忽然映亮窗玻璃,随后便炸开惊雷,风雨大作。
程皎皎从回忆中脱身,走近窗边细看。雨水不断浇在玻璃上,什么也看不清。她有些担心,不知花园里的玫瑰会不会被吹坏?那株茱丽叶玫瑰是新栽的,又被移植到花园最偏僻处,只怕熬不过今次台风。
佣人哄她:“小姐,玫瑰坏了可以再种。台风天您站在窗边多危险。趁热把汤喝了吧。”
程皎皎被风吹着,冷静少许。她摆摆手让佣人出去。
台风一点也不危险,沈听澜才危险。她想到此处,走过去把门反锁了,这才安心。
南瓜浓汤静静散发着香气,撩动饥饿肠胃。程皎皎看了许久,把碗盖上,然后走进了浴室。
哗啦啦热水浇下,冲刷掉那些烦乱心绪。
当夜十二点,十四号台风正面登陆鹭城。
天地间狂风大作,雨电交加,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无人敢行。
山中参天林木犹如纤细小草,被吹得东倒西卧,海浪滔天,啸叫着扑向海边深黑色岩石。
唯独半山别墅屹立不动,以白色围墙为界,划出一方温馨安宁。
卧室里温暖洁净,柔和晕黄的灯光笼罩着程皎皎。她重新洗过澡,半靠在床头看书,乌发散落,雪肤樱唇,剪影优美得像一幅画。
忽而,窗户噼啪作响,带着花香与泥土气味的湿润气息涌入室内。
书桌上还摊着未完成的设计图。程皎皎忙合上书,光着脚走向窗边,发现窗户被吹开了一条缝隙,新鲜空气与雨丝随之涌入。
她抬手要将窗户合上,蓦地,一只滚烫的手按在她手背。
程皎皎吓得尖叫出声——天边一道电光划破,映出窗外一丛凌乱玫瑰,和男人修长熟悉的轮廓。
“皎皎别怕,是我。”
程皎皎毫不犹豫地合上窗户,重重夹在他手背。
“嘶……”沈听澜流露出吃痛神色,修长手指蜷起来,仍攀紧窗缝:“皎皎,手指要断了。”
狂风呼啸,豆大雨水携着花叶扑在脸上。程皎皎惊魂未定,怒道:“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沈听澜笑:“从阳台翻过来啊。”
程皎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你是不是找死?”
客房离主卧隔了不知多远,在这种天气翻过十几个阳台,当真是嫌命长了。
窗外风狂雨骤,沈听澜被雨浇得湿透,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腹肌结实线条。英俊颊边几道被玫瑰划破的血痕,仍笑得漫不经心,好似窃玉偷香的登徒子。
他低头,用低哑嗓音诱哄她:“皎皎,风太大了,能不能放我进去说话?”
风雨冷凉,一点湿热擦过程皎皎耳垂。耳根腾地烧起来,嗓音都染了颤:“你做梦!你怎么过来的就怎么滚回去!”
她越说越怒,一根根去掰他手指:“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你这样故意制造偶遇,跑到我家里来,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沈听澜手指痉挛一下,渐渐松了力气:“皎皎,今天的偶遇是真的,可我想见你更是真的。”
程皎皎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沈听澜的眸光黯淡下去,嘶哑嗓音在风雨中低得听不清:“皎皎,难道我就真的罪无可恕?”
狂风携雨沿着窗缝不断涌入,哪怕有沈听澜挡去大半,程皎皎也被吹得快站不稳,乌黑长发凌乱地黏在颊边,几缕勾连在沈听澜襟上。
他受伤的手指轻颤着,温柔地将那乌黑发丝一一解开,涩声道:“对不起。我不会打扰你了,不要讨厌我。”
程皎皎皱起眉,看一眼他身后:“你……你就这么回去?”
玫瑰花枝在风中疾摆,沈听澜随手挡开,手背上又添一道血痕:“嗯。”
程皎皎狐疑地审视他,见他当真转身,忍不住脱口而出:“等等!”
沈听澜蓦然回头,凤眸亮得叫程皎皎不敢跟他对视。
她纠结地咬一咬樱唇,斟字酌句道:“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纠缠我,我可以放你从我房间出去。”
沈听澜定定看她,扯一下唇角:“我能过来,自然能原路回去。”
程皎皎一口气堵在胸口,冷笑不已:“随便你!”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窗户掼上了。
卧室里陡然亮了亮,一道电光映亮玻璃,紧接着雷声乍响,整座别墅仿佛都随之震动。
程皎皎胸口几度起伏,终是咬牙转身打开窗户。才开一条缝隙,两扇窗便被巨大风力砰地顶开。
程皎皎被雨浇得睁不开眼,伸手一把攥住沈听澜襟口,往里拽。
沈听澜巍然不动,半垂眼眸俯视着她,话音淹没在风声里。
程皎皎不得不靠近他,眼尾泛起愤怒的薄红,怒声道:“还不滚进来!”
她话音未落,不知何处卷落重物,直直砸入阳台。
程皎皎未及反应,就见沈听澜高大身影向自己笼罩下来。一阵天旋地转,二人重重倒在柔软地毯上。
一只大手及时垫在她脑后。
程皎皎晕头转向,稍稍一动,就被滚烫大手扣住手腕。
沈听澜半抬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压着她。
风雨携花涌入卧室,闪电暗下去之前,程皎皎看清他颊边几道血痕,令他极英俊的脸增添几分侵略性。
沈听澜嗓音嘶哑,在无边雨声中一字一句送入她耳中:“是你让我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