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盈方才躺了一会儿,这会儿要去见客,少不了得抿一抿头发,立春还想找见客的衣裳给她换,被她止住,“不必那么麻烦,把那件新做的石榴红褙子拿来,我罩在外头便是。”
立春很快找出褙子,和杏娘服侍她穿上,就出门往李氏房里去。
她自觉一点儿没耽搁,但等她到了李氏那里,还是没见着人。
“六郎先带她们去安顿了。”李氏说了一句,拍拍身侧,叫方盈过来坐下,然后细细同她解释。
“那渔民姓邓,父亲早死,只遗下母亲和妹妹。他母亲邓娘子一见到我就跪下了,好几个人上手去扶才扶起来,好容易坐下,刚一提起她儿子,又嚎啕大哭,没法说话。六郎就说先带她们娘俩去安顿下来,歇一歇,平静了再谈。”
方盈点点头:“这一路千里迢迢的,也是辛苦,那位邓娘子年纪也不小了吧?”
“都没顾上问,瞧着是年纪不小了,但她家女儿……”李氏眉心微蹙,“说是才十六。”
方盈一点都不意外,这不就是戏文里常有的故事吗?富家公子落难,必有美人搭救,美人自己救不了,也必有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父兄伸出援手。
她面上不动声色,还微笑着问:“是么?那可好,正与儿年纪相仿,又多了个说话的人。她们安顿在哪个院里?儿这就去准备些厚实的被褥……”
李氏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没安顿在咱们家,六郎在外面给她们赁下个院子。这臭小子,在外面几年,学的本事不少。”
已在外面赁下院子?这方盈还真没想到,府里又有院子又有人手,安置起来岂不比外面方便?难道纪延朗真的跟邓家那小娘子有了私情?可若是这样,更应该安置在府里,近水楼台,收进房里也省事,除非他……想明媒正娶……。
“没事。”李氏见方盈出神,捏捏她手,笑着安抚,“我打发福娘过去帮忙了,到底怎么回事,很快就知道了。”
福娘是随李氏下嫁到纪府的几个侍女之一,侍奉李氏三十多年,一直深得信重,据说从前偶尔还代李氏教育几个儿子,因此在府中,但凡是小一辈的,都得尊一声福嬷嬷。
这是派了一个镇得住纪延朗的人去。
方盈心中一暖,向婆婆那边歪了歪身子,轻轻靠住,口中却说:“应该没什么事,六郎也只是想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吧?住咱们家,虽然事事方便,但她们孤儿寡母的,也不知咱们家人的脾气秉性,恐怕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在外面赁下院子自住,总归自在些。”
李氏见她还帮着儿子说话,心里滋味复杂,有些欣慰,也有心酸。
“不过他怎么事先也没说一声,这几日总在外头,原来是自个忙这事去了。也不知他能不能想得周到,邓家母女俩从南边来,冬衣八成都没有,娘,那小娘子是什么身量?我的衣裳,她能穿吗?”
“身量差不多,她也不能穿你的衣裳,她们母女还在齐衰孝期里。叫人赶着另做,或是买两件成衣先穿着好了。”
方盈就笑着往李氏脸上看了看,“娘和六郎生气,可不好迁怒旁人。我还是等福嬷嬷回来,问一问缺什么,帮着置办一下吧,再怎么说,也是救过六郎的命。”
李氏攥住她的手,放到另一只手掌心里,用力握了握,叹道:“我都叫他气糊涂了,难为你倒还明白着。好孩子,等福娘回来,我叫她去你那儿回话。”
方盈答应一声,又劝道:“娘也别生气了,六郎好好的,转眼父亲大人也要回家,以后尽是喜事呢。”
“六郎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再没什么好生气的。好了,回去歇着吧,本就忙了半日。”
方盈看婆母是真的不想谈了,依言起身告退。
馨梅送她出去,一路送到院门口,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方盈就玩笑道:“馨梅姐姐这是得闲了,终于想去我们院里坐坐了么?”
馨梅笑道:“先头吃点心垫肚子,喝多了水有些胀,借着送六娘,多走几步,也顺顺气。”
方盈挽住她的手,“那可好。”一起往外走。
“六娘就不好奇那邓家小娘子是何容貌?”走了几步后,馨梅先开口。
“好奇啊。”方盈摇摇馨梅手臂,“好姐姐,快说说,可是个美人儿?”
路上没旁人,馨梅也就任她这么叫,笑着答道:“在外头小户人家里,也算得个美人了,但与六娘,自是没法儿比的。”
这话听着有几分意思,方盈又问:“性情呢?可能看出来?”
“能看出什么呀,光听她娘嚎了。”馨梅一副头疼模样,“其实夫人生气,还真不只是因为六郎招呼没打一声,就把人带进来……”
“他事先都没跟娘打个招呼么?”方盈早就想问这事了。
“可不么。先头说起当年事,六郎只说这邓大郎家中已无男丁,唯剩寡母幼妹,他答应救命恩人,以后要照拂她们,所以班师回朝时,已安排人护送她们娘俩跟着上京。夫人为人,六娘最清楚,莫说是六郎救命恩人,便是外头毫无瓜葛的,听说这等事,也没有不管的。”
方盈点点头:“不错。那他是没提前和娘说今日就到,是么?”
“是啊,人都进二门了,夫人才知道,所以紧着打发人去请六娘来。再一个,六郎原先和夫人说的是幼妹,张口闭口小妹妹,夫人一直以为顶多是个八岁的孩子,结果今日领进来一看,正好二八。”
“……”
馨梅叹气:“这也罢了,奴婢瞧着,六郎应是真心拿那小娘子当妹妹待。但那位邓娘子,进门就给夫人磕头,一口一个‘公主娘娘’,也不知道同谁学的……”
她眉头紧皱,眼中都是鄙夷之色,“好容易搀起来,一说她儿子,就拍着腿哭,还说要不是为了六郎,她儿子也不会死。”
这一段方盈始终没听全乎,“邓大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战场上中了流矢死的啊!”馨梅握紧方盈的手,“六娘,夫人仁厚,不肯说这些,但奴婢不能让您蒙在鼓里,还真以为邓大郎之死也与咱们有关。那小娘子如何,眼下看不出来,但这邓娘子可是一副她们娘俩都要赖在六郎头上的意思。”
难怪夫人那么生气了,纪延朗这事办的真是……不过他在那边三年,大概与这家人确实也有了情分,一有情分,办起事来,就很难干脆。
“我知道了,多谢姐姐。风大天冷,姐姐就别送了,回吧。改日你真的得闲,我再请你喝茶。”
馨梅一笑:“好啊,到时再去叨扰六娘。”
两下分手,方盈带着立春从岔路转向东,往小花园转了一圈,散散步,顺便理理思绪。
“娘子,郎君做这些事,怎么听着一点章程都没有?”立春悄悄问她。
“听着是没有,但细想一想就有了。”
邓大郎死于流矢,临死前定是把母亲和妹妹托给了纪延朗,这话再传到那娘俩耳朵里,难免以为有托付终身的意思。
纪延朗不管有没有这个意思,回到家看到李氏对她和方家的态度,都知道此事断不可行,但他又不能不管这娘俩,就先含糊着跟李氏说,然后自己抽空在外面赁下院子,好安置邓娘子母女。
“奴婢还是不明白,为何不干脆安顿在家里,在外面,好说不好听的……”
“你以为在家就好听了么?无论如何,他都处于嫌疑之地,让那母女俩住家里,早晚都会听到府中下人嚼舌头,不如放在外头清净,至少不让她们母女听见这些。”
“也是。”立春说完,想了一想,又说,“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跟夫人交代了,请夫人来安排。”
方盈笑道:“这话你算说对了。不过,他怕是觉着这三年已经让夫人操碎了心,这些事情就不想让夫人烦恼了,可惜事与愿违,邓娘子见了府中富贵,恐怕更想将女儿嫁给他了。”
“娘子莫担心,夫人不会答应的。”
方盈失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走吧,回去准备下东西,齐衰丧服咱们没有,但素色小袄我记得新做了一件,麻布衣套在外面穿就是了。再找几条夹棉裤……”
主仆两个回去就翻箱倒柜找了一堆冬衣出来,方盈又叫侍女们紧着赶制一些月事带,免得邓家小娘子万一来了月事,不好意思张口,还要自己忍着不适去做。
等她这边把东西做好包好,福嬷嬷也来了。
“被褥帐幔这些,六郎都早预备下了,冬衣也买了成衣,奴婢摸了一把,只怕不大暖和。”
“我想也是,外面卖的那些,定不如咱们自己做得暖和。劳福嬷嬷把我收拾的这些带过去。对了,那院里人手够吗?”
“六娘放心,奴婢去的时候,就带了几个仆妇,六郎不乐意用家里的人,原也从外面雇了两个会做饭的使女。不过方才见夫人的时候,夫人还是不放心,叫杜嬷嬷随奴婢过去盯两天。”
杜嬷嬷,又是一个不怕纪延朗的。
方盈忍不住笑了笑:“真是辛苦两位嬷嬷了。”
“不辛苦,其实也就是陪着邓娘子母女说说话,讲讲咱们京里的规矩。”
方盈听出弦外之音,示意旁人都退下,只留立春服侍,然后问福嬷嬷:“她们是到京就直接进府,来见娘了么?”
“是,不过六郎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他都把人接到那小院去了,是邓娘子非要拜见夫人,这才匆忙过来。”
“那怎么也不先打发个人来回报?都进二门了,娘才知道。”
福嬷嬷道:“奴婢瞧着,这母女俩,似乎还不知道六郎已经娶了您。”
果然就是防着她也在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