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荆住在明州第一医院附近的酒店里,已经是第十天。
当日去月城的高铁票售罄,他不得已转而选了离得不远的明州。
期间程荆给父母发了很多短信,却没有得到回复,想来他们很忙。身上自己造就的伤口尚需愈合时间,他又怕他们看见痕迹担心害怕,所以计划先养着伤,等好全了再回月城。
从前在别墅憋了太久,他不肯一个人待在逼仄的房间里。除却每日去医院换药,他便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四处观光。
酒店离医院很近,来来去去大多是身患疾病的人,他们被阴云笼罩,程荆却过得如鱼得水,在医院他不再因为自己的外表时时获得侧目,各人有各人需要担忧的病症,他躲在其中几乎隐形。
“程荆?”
一医院南门门口的扶梯上,程荆听见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般诧异回头。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身量很高、面容英俊、打扮齐整,鼻梁上一架银框眼镜。
程荆没看出来是谁,正待走近些看清他是谁,这人却抢先一步走上前来:“我是裴羲!你不记得了?”
程荆的记忆陡然回笼,他神情略微惊讶:“裴羲,你是……”
高一同班的学习委员,两人曾坐过一学期同桌。他原来是个清瘦的四眼仔,如今成了玉树临风的白领精英。故人重逢怎会如此巧合,相遇在毫无交集的陌生城市的随机医院内。
这个世界荒谬而疯狂,程荆来到从未涉足的土地想要忘记往事,却偏偏遇见一个一颦一笑都直指那段岁月的故人。
即便内心抗拒,程荆依旧笑得从容得体:“多少年没见了!”
“高中毕业就没见了,真巧。”裴羲并步站到程荆身边:“你怎么会来明州?”
不过是偶遇,擦肩而过,程荆自然没打算说实话。
“我刚来没几天,休年假来旅游,”他指指额前的纱布掩盖住的伤口,“前两天平地摔一跤,还挺严重,所以来看医生。你呢,怎么在明州?”
“我毕业后在这边工作,”他说出个很有名气的头部互联网公司,“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在住院部那边,我刚送完饭。你呢,在哪里工作?”
“我在西京。”程荆不愿多说,显露出要走的形容,裴羲的眼神让他不舒服,他没来由想到梁景珉。
“你什么时候回去?”裴羲却很热心的模样,“好不容易见一面,总得一起吃顿饭吧!”
他问得太多,却出乎意料地不惹人讨厌,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是遇见老同学的热切,却又不过于急切。
这样让人舒服的态度,倒让程荆不好拒绝了。
他和裴羲从前关系也相当好,不过分班后见面少了,只偶尔走廊上碰见还能打个招呼,毕业后彻底没了联系。
他沉默地点点头,终于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我和同事们一起来的,他们工作忙先回去了,正好有空,不如就约今天?”
这是工作日,裴羲看起来不像工作清闲的样子,他等着将难题推给对方,谁知出乎所料,裴羲点头道:“好呀,我们正好去吃家乡菜,我请客。”
于是两人一同并排走出了医院。
这一阵子真是太奇妙,他前脚回月城才遇上林殊珩,这下又偶遇裴羲,简直像是被高中往事缠住。程荆说着这些经历,笑着说:“你们变化都好大,第一眼都认不出。”
“认出你可太容易了程荆,几百米开外人群里,也是头一个看见你。”裴羲温和地笑着,眼睛里有光,似乎和程荆说话是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多年不见的同学之间通常很有隔阂,但和裴羲交流却不让人有这类感受,除却刚见面的几句连环问,他没再问程荆他的事情,只平静说着几年近况。
工作稳定,生活平稳,家庭幸福,和女友前年和平分手,当时已经谈婚论嫁,有些可惜,所以至今独身。
他说话的模样和从前一样,程荆还记得学生时代他就不似同龄男生那样咋咋唬唬,是那类总能得到班主任偏爱的学生,永远从容冷静。
程荆听后温和打趣:“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缺对象?把一百个你扔进求偶市场,不过几分钟都被抢购一空了。”
听完这句话裴羲笑出了声:“谢谢你啊。”
就这样,程荆和裴羲再次成了朋友。
一同做的无非是朋友之间做的事情,一同打游戏、一同相约去羽毛球场,抽时间一起吃饭,结伴去医院——他看父亲、程荆换药。
裴羲总是从容得体,也没过问程荆为何一直没有回西京,程荆似乎也从没想着解释。他没有工作,一直住酒店,账单日益拔高,花钱也大手大脚,裴羲似乎总没怀疑过,从不逾越边界。
自从察觉到程荆对于谈论往事的抗拒后他再也没提过高中的事情,即便如此,两人也不缺聊天话题。裴羲是完美的朋友。
直到程荆的伤口已经看不出来痕迹,西京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穿过明州的长河冰雪初融,裴羲接到了一封婚礼请柬。
程荆此时比初来明州话多,很自如地在他餐桌对面坐下:“你们月中下班确实早,竟然比我先到了。”
裴羲笑道:“是的,难道你才发现?前一阵子加班加得我头疼了。”
寒暄几句后他忽然问起:“程荆,你还记得梁景珉吗?”
程荆的脊背肉眼可见僵硬了一下,他呼吸节奏乱了,故作冷静低声问:“记得,我们后来同班。怎么?”
“我们原来都是物理组的,一直有微信,从没说过话,但你敢相信吗?他今天上午给我发了他的婚礼请柬。”裴羲的语气很平常,他对程荆和梁景珉的关系毫不知情,只把这件事当作个稀奇遭遇分享。
程荆没有回答,喉结滚动,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给你发了吗?”裴羲似乎没注意到程荆的反常,只继续笑道,“这也太奇怪了,是缺我的份子钱还是怎么着?我还没回呢。”
程荆摇头,眼神飘忽不定:“没给我发,我们没有微信。”
此时,程荆的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消息,是林殊珩。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截图,对面是备注“梁景珉”的联系人,空荡聊天框里只有对方的一条信息,也是婚礼邀请。
他竟然把邀请就这样堂而皇之发遍了高中朋友圈,而林殊珩当年还曾参与他们的婚礼。
程荆觉得可笑,大脑一片混沌,语言未经大脑,问裴羲道:“那你会去吗?”
“我当然不会,”裴羲笑道,“我正愁怎么拒绝呢,我哪里有空去西京?更何况和他那么多年没联系。”
“我能看看吗?”程荆很平静地问,从裴羲手里拿来手机。
消息很简单,一段复制粘贴的邀请语,与林殊珩收到的如出一辙。
另外还有一个小程序,点开后有音乐,封面是一张写真,新郎新娘各站在一侧,仿佛不熟。小程序里写了地点,程荆看一眼便记住。
他递回了手机,反应很合乎寻常:“很登对,新娘真漂亮。”
“怎么了,程荆,你脸色很白,又不舒服吗?”裴羲皱起眉头来,这并非作伪的关切。
他伸出手来要探程荆的额头,被程荆躲过去了。
上半月程荆曾着了凉生病,一个人在酒店烧到40度起不来床,还是裴羲强硬地要求程荆才终于去医院看了医生,之后养病住进了裴羲家,这几日刚大好。
他加班加得不分日夜仍要看着程荆喝水吃药,程荆感激的同时其实很有些愧疚。
程荆道:“没有,哪有脸色不好?”
相处几个月,对于裴羲的感情,程荆也并非毫不知情。
他从前是很迟钝的人,这些年学聪明许多,裴羲对他的好逾越了正常朋友的限度,明显到迟钝如程荆也看出端倪。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同龄人中的异类,从未应对过这类感情,自以为装作不知便是万能答案,将一切粉饰太平。
像是努力想把某些情绪排除大脑,程荆急切想转变话题,仍旧不可避免有些慌乱,他垂目道:“我好全了,也该搬出去。”他没提回西京,大概这个初见时拙劣的谎言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裴羲皱眉,幅度很轻微,不会让别人感受到他的情绪:“好,但如果只是感觉叨扰,你完全不用有负担。”
程荆笑得很勉强:“这些日子,的确真是麻烦你良多。”
不等听见裴羲答言,手机“嗡”地震动,是林殊珩发来新消息:
“程荆,千万别回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