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玉不信邪,她又摇了一次不驯铃。
这位长老的“不驯铃”本来应该是操纵灵兽用的,但是因为威力太大了,甚至可以影响到人的神智。但是如今这一头螭龙正处于狂躁状态,碰上控制神智的不驯铃,反而越发不驯,带着那名山主的徒弟,像是疯了一样搅动云海,用头去撞十三峰。
苦药峰的松针,沧浪峰的落雪,还有碧霞峰的梨花全部都被撞入云海。
驭兽峰的隼鸟被惊得高飞,谢云舟穿过一团乱麻的花和雪和鸟,用手抓住了螭龙淡红色的龙角。
螭龙发了怒,猛然摆尾,龙首撞在了雪峰之上,天地轰鸣,峰顶雪崩。
螭龙叼着的人被甩在了嶙峋的山崖上,而后又卷进了风雪的漩涡之中。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喊嘶叫:“师尊!救我!”
原先还在迎客峰的云山山主冲进飞雪之中,谢云舟看到那个苍白的男人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弟子从风雪里捞出去,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风雪骤然加大,形成的漩涡把谢云舟卷了进去。
后边赶来的娆玉道:“山主?!你疯了?我看重的弟子还在里边!”
娆玉想要摇动不驯铃,又怕螭龙再度发狂,让谢云舟丧了命,她漂浮在风雪外心急如焚。
漩涡之内,风雪的涡点处,并没有娆玉想象的那么凶险,风平浪静,没有杂音。
谢云舟站在松枝上,抬眼和螭龙对峙着,螭龙似乎才明白自己打错了人,从风雪漩涡中探出个头,用巨灯似的眼睛和谢云舟对视,过了一会后,确定谢云舟没有与它相斗的意思,才讨好般用龙首往前蹭了蹭谢云舟。
滚烫的龙息驱散了谢云舟身上的冰寒。
分明螭龙没有讲话,谢云舟却能在周遭的灵力震荡中明白它要讲的意思。
“刚才那个山主弟子惹你了?”谢云舟拍干净身上的雪,笑着问。
讨厌他,他不该来招惹我。螭龙道。
谢云舟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抬手,螭龙的头太大了,拱不过来,只能用龙须轻轻碰着谢云舟的手,谢云舟轻轻拍了下,问:“那你喜欢我吗?”
螭龙思考片刻,外围的风雪忽而突然加大了。
涡内的灵力不停波动,每一句都拼凑成了:喜欢,特别喜欢你。
谢云舟循循善诱道:“你讨厌的人抢了你喜欢的人的东西,你可以帮我杀掉他们师徒吗?”
螭龙身上没有他的剑骨气息。那么只会在方才那个弟子身上。
他仰视螭龙的时候,眉梢眼尾略抬,语气温软,不是求人的语气,但是却让人舍不得拒绝,哪怕螭龙还不是人也逃不掉。
外边的风雪骤然暴涨,直奔迎客峰。
“等等,之后可以吗?可以先将我送回去吗?”谢云舟语气温和,嘴角笑意不减。
螭龙只觉得自己被迷得七晕八素,它温驯低头,示意谢云舟走到他身上去。
外围的娆玉根本窥探不清暴风雪内部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风雪在不停地变大,寻常化羽境界的修士,独自一人面对螭龙的怒火,能活下的几率已经很低了。
她纵身回到迎客峰,山主亲徒缩在山主的怀里,抽噎着往嘴里塞聚灵丹。
螭龙没有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得而知,娆玉不得已咽下怒气。
风雪停下时,螭龙怒气似乎已经消了,身躯完整地探出云雾,冲向迎客峰。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的那一名弟子,竟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龙首之上!
螭龙将谢云舟送回迎客峰后,庞大身躯一扭,重新回到了底下的云海之中。
娆玉似是有与灵兽沟通的能力,她细细聆听过风中的灵力波动后,扭头确认那些弟子已经全部都传送走,谢云舟安危无恙,终于冲上玉殿,一把抓住那名重新站稳身体的弟子,薅着他头发左右开弓,道:“贱人!白霜,云山不是你什么东西都可取的!”
十三峰和主峰之间的白玉栈桥被灵力重新连了起来,有人匆匆忙忙赶来,道:“娆玉长老!是我撺掇白霜的,长老请先罚我!”
娆玉冷哼:“你是说,私自潜入主峰底部禁地,打开禁制,拔下螭龙护心鳞,都是你撺掇他干的?”
“——是,”底下的人咬牙道,“我听闻螭龙鳞可入药,求着白霜为我取来的!”
娆玉的目光如钩,冷笑道:“你倒是会揽祸,可别忘了,驭兽峰现在谁做主?”
娆玉越想越气,她手中化出一道长鞭,道:“好好好,既然一人的主意,另一人做了,那便一起罚!两个人各受我三十鞭,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她讲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凶神恶煞了,找补般朝谢云舟一笑,道:“春池,没事就好,连累你了。”
谢云舟神色始终淡淡的,低首一笑。
方才为那名白霜讲话的人他认识,那是宋青眠。
宋青眠在苦药峰虽不是楼观序的亲传,但是大多数人都称他一句大师兄。
原来自己被打入无望渊之后,自己的剑骨被移植给了一位到现在都是点通境的废柴,这个废柴,还是云山山主的亲徒,就他的师兄也百般偏袒他。
宋青眠咬牙,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白霜咬唇,身子一颤,哀哀戚戚看着静坐着的云山山主:“师尊……”
没想到平时一直宠溺纵容他的山主这一次却没有替他收拾烂摊子,温声道:“霜儿,受下吧,之后我来替你疗伤。”
白霜颇有些不甘心,他又抬头,欲语还休地看着苦药峰峰主。楼观序性格温和,虽然寡言少语,但是出面多半是和事佬的角色,只要他开口——
楼观序根本没有接收到白霜的眼神。他的目光像是狗皮膏药,一直黏着底下的谢云舟。
谢云舟没有看他,楼观序却觉得心虚无比。白霜的剑骨,还是他熔炼去了谢云舟的灵相,替他接上的。
一片静默之中,白霜抽泣一声,慢慢跪下,与宋青眠跪在了一起。
如今迎客峰大多数的人都去安置新的弟子了,余下的都是叫的出名号的长老和客卿,白霜还没有在这些人面前这么丢脸过。
“早跪不就完了。”
娆玉冷笑,她毫不客气连抽下三鞭,白霜呜咽一声,趴在了地上。
谢云舟打量着这名叫做白霜的弟子。
面白唇红,眼尾下垂,被打完三鞭后,眼神娇滴滴地逡巡着,似乎在寻人替他开口制止。
谢云舟出声道:“娆玉长老,既然如今无人伤死,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诸多看热闹的客卿都还没有讲话,断没有一个弟子贸然开口阻止的道理。
但是娆玉听到谢云舟开口,脸上的怒气乍然消散了,笑道:“既然春池说了,我就勉为其难放你们一马。”
螭龙也没有出事,此事也可大可小。
地上的宋青眠在听到二十年前熟悉的声音穿透而来时,犹如平地惊雷,愕然抬头。
站着的人身姿高挑,似笑非笑,似乎和记忆中一个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宋青眠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那是谢云舟……怎么身边的人都没有看出来?
“宋师兄?宋师兄?”
把他拉回神的是白霜的声音,他微微皱眉,担忧道:“宋师兄,你没事吧?”
“如果有事的话,我去山主那儿求些药,楼长老平日里也会给的……”白霜发觉,他讲话的时候,宋青眠和楼观序都还看着那名新弟子!
他暗暗咽下恶气,若是那人真不舍得,为何要在娆玉三鞭落下的时候再讲话?
他看谢云舟的目光中带了尖锐敌意,偏偏还和他对视上了,白霜眸光闪烁,扯了扯宋青眠的袖子,楚楚可怜道:“师兄,我走不动了,能抱我回去吗?”
宋青眠收回视线,想起身边还有个需要自己照拂的柔弱师弟,连忙道:“好。”
谢云舟看着那名弟子在被宋青眠抱走的时候,还投来了一个挑衅的眼神,不知在得意什么。
娆玉等事件落定后,也不问谢云舟刚才为什么冲向螭龙,殷切将自己的玉牌递给谢云舟,问:“春池,你愿不愿意来驭兽峰?”
谢云舟问:“多谢娆玉长老厚爱了。”
这个意思是,拒绝了?
娆玉面色不善看向楼观序,难道他要进苦药峰?
谢云舟却拿出了冰蓝色的玉牌。
那是沧浪峰的剑牒。
娆玉以为他方才冲进风雪狂潮,是为了拿沧浪峰的剑牒,她问:“你要拜入沧浪峰?”
几十年前,仰慕沧浪剑尊声名的人如潮,但是在剑尊同谢云舟一起坠入无望渊之后,沧浪峰无人看管,也已门可罗雀。
娆玉犹豫道:“春池,沧浪峰如今无人,你要是拿了这玉牒,你就等于接手了沧浪峰。先前的剑尊,修的是无情道。”
她的意思很明白,无情道是很难,所以沧浪峰二十年,都没有新的峰主顶替。
谢云舟笑道:“我选的就是这个。”
娆玉见劝不了他,笑道:“那也挺好,沧浪峰现在一人都没有,你住过去,就是无尊无长,修为再进益一分,就能当个峰主了。若无聊,就来我这儿与食铁兽玩一会。”
娆玉又嘱咐了些关于云山上下的事务,就与谢云舟告辞,她年轻气盛,对云山山主,也没有像旁人一样恭敬,敷衍般行了个礼离开了,也没有去偏殿看别人。
方才的螭龙落入云海之中,娆玉摇了摇不驯铃,往下丢了个禁制,翻涌的云雾突然静止下来,像是被冰凝结在一块。螭龙像是被镇住了。
但是在娆玉转身的刹那,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谢云舟的右手手腕攀爬而上,藏在了他的衣袖里。
*
沧浪峰山门久久无人打理,积雪已经厚至脚踝,谢云舟没走几步,衣摆已经湿了,他面不改色:“过来抱我。”
一直站着的尘见月终于动了。他抱起谢云舟,一步步走上山阶,在穿入山门的那一刻,林梢的积雪稍稍一动,但又好像只是因为一阵风。
沧浪峰内,和最外一圈的景色完全不同。
从外看,沧浪峰银装素裹,冷松灰岩,里边应当也是参天玉殿,雪顶梅花。
谢云舟先前从没有进过沧浪峰,他没有想到,里头竟然栽了一片又一片的桃花,春水漫过堤岸。周遭冽冽冷风中,桃花却始终不谢,他微微捻了一片枝头的桃花,先前打理沧浪峰的人,在每一株桃花上都刻了阵法,佑他们不受外围的暴雪侵扰。
谢云舟想起来了。
在他在苦药峰的某一年。沧浪剑尊曾经走火入魔过一次。那也是闭关封山许多年的沧浪峰,第一次传出不一样的动静。
数以万计朵桃花从沧浪峰飞出,环绕云山,甚至落到了苦药峰那些味道清苦的草药上。
后来剑尊功力平复之后,知会采买的人,去山下重新买了数十株桃花,他难得露面,一株一株,用灵力移回沧浪峰。
与桃花相关的,也就是些情爱大类了。
因而有人感叹道:“修无情道,不比其他道心,就像是走在悬索之上,心境每每牵动一寸,那就是万劫不复。”
也有人说,只是剑尊爱桃,在几十年前,剑尊就往沧浪峰里移栽过桃树了。
“开得这么好,尘见月,你说,今天我把他们都砍了,你可不可惜?”
还在剑奴怀里的谢云舟骤然出手,他就着这个姿势,手肘压在了尘见月的肩膀上,他比尘见月轻,只能调出灵力化作重压,将剑奴往下压在了地上。
剑奴的脑袋恰巧磕在桃树树干上,扑簌簌落下一树花。
谢云舟翻转身子,膝弯压在剑奴腰间,原本隐藏的锁链也被他揪了出来。
他一字一顿问:“尘见月,你要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