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更天,月明星稀。
忽有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疾奔向九龙殿。
那人右手上提着一把宝剑,左手却鲜血淋漓,只剩断腕余肉。
月光洒下,宽重的剑身上红光惊悚,一滴又一滴的残血滑至剑尖,砸落。
在地上拖成了一道诡异的黑色痕迹。
此人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狼狈的兵卒,但只追随到殿外丹墀上便停住了,持剑警备。
男人一脚踢开侧翻的司南车,咬紧牙关一路往前狂奔。司南车没精打采地摇晃几下,便向另一边倒去,砸在了用苎麻编织的木偶身上,开渠引至殿前的漳水也已污浊不堪。
宫殿满目疮痍,犹如被流寇山贼洗劫一空。
他三两步跨上台阶,禁不住悲愤地一把掷下剑,长声大叫发泄后,箕坐在朱红大柱旁的地上。长满胡茬的脸上苍白发黄,状似黄泉路走了一遭的人。
“啪嗒——”
“谁?!”
男人惊站起来,稳住踉跄的步子,提剑缓慢四处查看。大若铜铃的双目犀利威严,在战场上厮杀活命的将领,戒备能力自是一流,警惕如狐。
声音是从屏风后面发出的,两旁的帷幔被狂风刮舞起来,挡住了书房里的视野。
他凝住目子,定视屏风上倒映出的隐约人影子,轻手轻脚向那边走去,即便时刻注意着,玄甲也还是有细微的响动。
屏风右侧,博古架横倒在地,只剩时下不甚值钱的经商之书,财宝古物连一个碎片也不见,这架上,他平日最喜爱赏玩的镂雕宝盒已经下落不明。
风再次吹起飘逸的帷幔,他看到书房角落里的十五连盏铜灯上,竟还亮着一灯,只是太过微弱,站的远点便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也难怪如此昏暗的时刻,屏风上还有影子。
男人暗松口气,意欲转身的一瞬却无意间瞥到一副画作,凌乱掉落在书案旁边的地上,挨着一个只剩头的宫灯。
“唉!”他登时怒火中烧,顾不得手上的剧痛,一跃踩上博古架,用提剑的那只手猛挑开帷幔,跳将到屏风后。
“朕的爱作呀!”浑厚的嗓音悲痛。
他弯身去拣,眼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光线下细白柔嫩,好看至极。她也想去拾得那幅画。
思此,男人立即大喝一声,出剑刺了过去。
但在视线触及那名女子的容颜后倏地停住了动作。
“天底下竟有此等美人!”他暗想。
思忖了几许,男人迟疑开口:“你是......晞婵?”
能美成这般惊心动魄的女郎,邺城找不出第二个。他收起剑,眯眼打量起楚楚可怜的红衣女子,冷冷道:“朕记得前阵徐昴送了个美人儿来殷国,以求同盟,就住在这九龙殿,可是你?”
那女郎生得唇红齿白,明眸流光,眉目间的愁闷之色我见犹怜,红衣楚腰,宽袖似仙。鬓间乌云如绸,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
媚而不俗,真乃人间尤物耶!
她缓慢而木讷地垂下眼睫,只望着地上那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这副民间早有传闻,虽收在大殷秘府,但绝非真品,因其临摹程度极高,念及收藏价值,便也留在宫里了。
遗落在这,大概是四处奔逃抢掠的宫人来不及收起的。
方才一阵狂风,摇摇欲坠的臂搁从书案上掉落,她转脸去看,却忽然瞥见被浓墨溅洒了小半幅的临摹画作。
眼前存有浓密黑胡的男人,自称为朕,应是大殷皇帝孟获无疑了。
晞婵低声道:“正是。”
孟获眯目揣测几下,忽地歪头冷哼一声,由于失血过多,饶是他体质强健,这会儿也不免虚弱:“朕虽看不真切你的神情,但听得出你心怀悲恨,你是在怨徐昴的薄情寡义,还是大军压境,危在旦夕?”
只要她侧眸,就能看见那只宽厚的大掌张开又逐次紧握,有力把持着重剑,仿佛下一秒就会劈头挥砍过来。
“妾无悲无喜,更无怨恨之意,只如今国破家亡,心中难免沉痛。能跟随陛下这般的枭雄,妾此生无憾。”
孟获大笑,讥讽道:“你在赌气。”语气笃定。
他将剑架在她发颤的肩上,剑刃锋利,贴近她脖颈上的动脉。
“十万大军即刻兵临城下,邺都震动,那李覃亲率的随师已攻占江夏三郡,帐下猛将八道攻之,直逼邺城。随师戎甲深入冀州,放眼这宫城,早就人去楼空,锱铢尽掠,你又为何不跑?”
晞婵静了几个呼吸,忽闭上蝶翼般的长睫,将头抬起,状似引颈受戮:“妾所言属实,陛下若不信,便挥剑吧。”
孟获嗤笑道:“朕以为,你莫不是在此候着那李覃?天下人谁不知美人晞婵的‘嫁只嫁第一枭雄’?引得无数英雄竞逐鹿。乐安孙彧弃千乘郡,胶东袁氏铤而走险最后被徐昴所败,想来可笑,区区一女郎,端坐幕后,殊不知狼烟场上多的是为你生死难料!”
话罢,晞婵以为就要奔赴黄泉,却听他“哐锵”一声巨响扔下剑,那个半残的宫灯被创出几米之远。
孟获就着狂风和月光靠坐在地,语调忽然沉静起来,帷幔飘在他的脸前。晞婵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她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如同提线木偶。
殿外忽有觇兵来报:“报——!随师大军已至,攻破城门,进入铜驼街,另有随国大将率兵入金墉,永巷亦有千军驰骋,四面攻堵,还请陛下明示!”
“告诉众将士,你们随朕厮杀至此,若能突出重围,你们都是大殷的功臣,朕定大加封赏!需要兵器良甲的,速去凌云台补充,其余人等,守住太极殿!”
“是!”
然,中气十足的命令刚下,殿内却一片凝固。
晞婵看了眼灯烛摇曳的墙壁,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紧闭双目静坐的孟获,半晌,默然往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了,一只手探入宽大的衣袖。那里面藏着一把匕首。
是裴度送给她的。
孟获已经很虚弱了,他叹道:“朕这一生,戎马倥偬,见过,经历过,也痛恨过,唯独没有悔过。邺城内将领只剩我一人,还有殿外的数十个残兵败将,我是无论如何也护不住你的。”
他先说了这话,才继续同对面的晞婵讲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你可知潇湘六霜将?”
晞婵愣了一愣,只因孟获平静如水的语气。
潇湘六霜将,是大梁国力鼎盛时由民间号称组就的六名骨鲠忠臣。“霜”有纯洁高贵之意,代指其中的三名文官大臣,赞誉其品格高尚。“将”则是指另外三名大梁武将,孟获就是其中之一。
只后来他篡逆立殷,和霜将之五撕破了脸皮,闹得分外难看,孟获甚至下了檄文,与他们五人不共戴天,宁悬赏千金与万户侯,也要将五人屠杀殆尽。
约莫过了半炷香,孟获道:“霜本意为称赞,不曾想后来竟成了黄泉引灯。你可知......六七日前,朕的营垒有彗星坠落。”
“他五个都死在陨霜之日,独朕死于长星坠营之时,造化弄人啊。”他话锋一转,凌厉而又不屑,“骨鲠之臣又如何?他五个还不是不谙官场套磁,耿直荒唐!一个为助陈留王建造宫室,囊中涓埃不剩,饿死在五丈原。一个只信天道正义,为大梁除残去秽不成,愧对梁帝,在大河封冻前的霜日一跃成为水下孤魂,殊不知梁帝早已图谋灭他满门。”
晞婵沉默看着他,袖下的匕首已出鞘了一半。
“为何人能如此之蠢?竟甘愿为守护他人的信仰而牺牲。”
“自己的信仰却是守护。难道上天会因此感动,降福于他不成?”
晞婵手里的匕首已经完全出鞘了。
她正欲拿出,却见孟获突然将目光转向她,那双鹰眸是久经沙场与鲜血的,即使灯火微弱,也还是令人遍体生寒。匕首在她袖下顿住了。
“你我是一类人。”他讥讽一笑,得意昂扬。
仿佛这会儿晞婵是他死也要拉下深渊,用来垫背的。
晞婵呼吸一窒,流转生辉的美目登时黯然失色,再无半点光彩。她咬紧牙关,脸颊两侧的肌肉紧绷,攥住匕首的掌心剧烈颤抖起来,失去控制。
“都只为了自己而活。我就是喜欢站在旁边,冷眼看别人为我前仆后继,为我的伟业身心俱疲,管他是饱是渴,是病是康,这四海本就是以我为中心的,不是吗?”
她愤而抬头,淡淡道:“所以只剩你一人。”
所以,也只剩她一人。
她并非对孟获置气,到这时候着实没甚必要,只是跟一步错步步错的自己置气。
她能想明白的,孟获这样的精明人物,自是也想的明白。他冷笑一声,不置可否,用剑撑着缓缓站了起来:“地中有异动,想是李覃大军来了。”
晞婵坐在那里未动,只看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毫不留情地奚落于她:“你倒算得上可怜,父兄亲族皆死于李覃令下,你未婚夫徐昴将你远送于我,虽薄情寡义,却免了你几日凄惨,只如今也要轮到我这殷地了哈哈!”
他忽地顿住脚,回头轻视她:“你不是说,嫁只嫁第一枭雄吗?若朕没猜错,你父兄亲族的惨死与这脱不开干系吧?现大局已定,你的心仪郎君已兵临城下,往这边赶来,听到了吗?那就是千军万马的铁骑声。”
“不巧,正是李覃。”
随国李覃一统天下,已是不可逆转的大势。
“你这般貌美,若屈身折辱于仇人之手,指不定尚有一线生机。”孟获大笑起来。
“只可惜,听闻李覃身边有一女子,天下美人两不误,万般宠爱,你的皇后梦,也落空了。”
晞婵冷冷看他,语气不温不火:“国破在前,家亡在后,徐昴负我,我负裴度,纵观儿女情长,何一不是立于国?又何一不是成于家?怎可在此情此景,妄图求得苟命?”
殿外忽然狂风大作。
她站起来,拔出匕首置于颈间,大红裙裾飘舞犹如夜海:“晞婵一生无意作恶,却因野心常致损人利己,特著陈罪书已列宫墙,只为保我穆家,保裴太尉名声之清白,绝无为己辩解之意,晞婵今日,去意已决!”
孟获皱紧眉头,转了转眼珠,转身往回端拿住宫灯,引燃后举起,照在晞婵一开始站着的那面墙上,这才发现上面竟有数行字迹娟秀的陈论,用的是赋体,林林总总共有上百字。
照了几行后,他兀自喃喃道:“你不走,就是为了这个?”
当真不是为了候着李覃?
回答他的,是一道叫嚣呐喊。
“孟获,尔等速速出来受死!”
晞婵正要划下的动作一顿,视线穿过被风刮开的窗子,恰好瞧见数十匹烈马奔腾而来的壮观,其上都坐着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士。
孟获大叫:“爷爷在此!”说着便直奔而出。
殿外忽响起像是随师中一名侦察兵的回禀:“报!属下亲眼所见,那孟获就藏在西南方向的殿内书房。”
“拿弓箭来。”
说话的是为首的高大男子,嗓音威严淡漠。
晞婵刹那间浑身颤抖起来,手上的匕首砸落在地,也在这时,一支箭矢破空钻入窗孔,直接又狠辣地刺入她的咽喉,正中动脉。
血液四处飞溅。
红衣女子应声倒地,她倒下时,因为剧痛而睁大的眼眸,望向了手持弓箭的为首男子。却再也没有力气去认出他是谁,只来得及在心底浮现出一个“李”字。
一滴悔悟的泪水顺着她染满鲜血的脸颊,融入那副《洛神赋图》。
若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