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伯允官拜大理寺少卿,凭的可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恭维。
他出身并未世家大族,祖上也无荫封,与京中动用权势的勋贵们不同,他从一个寒门子弟一步步走到如今,其中诸多艰难,无人可懂。
众人所认识的朱伯允,无非是个满口花花的老好人,又或者是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可这并非真正的朱伯允。
他分明处处出挑,却不敢显露半分,宁可被陆寒松压过一头,为的就是藏拙。
陆寒松出身士族,陆家更是跺一跺脚便可叫京城大动的名门世家,试问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朱伯允又如何与之对抗。
久而久之,似乎连朱伯允本人也忘了,他入朝为官,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他眼中泄出几分难为人道的复杂:“下官不明白宁王殿下所言何意。”
心中虽感慨,可他并未糊涂,这位宁王殿下是在试探他,试探他对齐王殿下的态度。
陆寒松表面未曾站队,可与他共事多年的朱伯允又怎会不知,他分明是齐王和皇后背后的一只锋利爪牙。
比之陆寒松,秦密则是徐卓的左膀右臂,扳倒秦密犹如断他一臂,足以令其元气大伤,可与之而来的便是他不惜一切的报复。
而这种报复,他未必承受得起。
许渊自然知晓他的顾虑,沉吟片刻,道:“朱大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本王的意思。”他循循善诱,“朱大人博古通今、有圣贤之能,当真甘心屈居陆寒松之下?”
他二人都清楚,陆寒松出身豪族,学问平平,为人却孤高自傲,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对朱伯允也算不得尊重。
朱伯允眼神微黯:“王爷不觉得同我说这些,有些交浅言深了吗?”
许渊洒然一笑:“朱大人不必急于回答,且回去好好考量,本王等朱大人答复。”
这算是向朱伯允抛出了橄榄枝,至于这橄榄枝是否被朱伯允接住——
许渊唇畔笑意更深,朱伯允如此玲珑心思,又怎会接住他这个无权无势皇子的枝。
果然,朱伯允摇了摇头:“王爷所言的确令人意动,只是下官只愿做个寻常平凡的官员,绝不轻易参与党争。”
绝不“轻易”参与党争,重利之下,也并非不可。
换而言之,他对陆寒松的确不满,但这种不满尚在可容忍范畴之内,要想他倒戈许渊阵营,许渊须得拿出真正的本事,仅凭几句话妄想他站队,绝无可能。
许渊却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走,一反方才的拉拢姿态,转而谈起了万蓉蓉一案的细枝末节,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朱伯允这样的人,有能力,也够隐忍,最重要的是十分谨慎。他需要这样一个盟友,来助他扳倒皇后和许卓母子,而这个时机,却不是现在。
今日他会这般开口,不过是想打探朱伯允的态度,若朱伯允当真是个毫无野心的官,他反倒要失望,这一步也就成了废棋。
好在朱伯允不曾叫他失望。
朱伯允只是愣怔了一瞬,到底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立马换上了从前恭敬的神情:“依下官看…”
二人在大理寺的值房内将整个案子梳理完毕,傍晚时分,朱伯允如往常一般毕恭毕敬地将许渊送出门。
只是到底是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许渊蛰伏多年,也是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展露出这般“狼子野心”。
如今更是无人可知,在不久后的将来,这位从来籍籍无名的皇子之名,会在明昭的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虚弱而腐朽的明昭王朝内部,有某种生机正在悄然勃发。
朱伯允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无法越过陆寒松将此案了结,故而在与许渊商议毕后,便向陆寒松禀明了此事。
陆寒松除却大理寺卿这个公职外,还有一个私情,而这个私情,与魏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
魏国公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正是当今国母魏皇后,而魏国公之子魏弛则是娶了陆寒松的胞妹为妻,因此陆魏两家有裙带关系在身。
陆寒松也因此对许卓多了几分关照。
可这几分关照却不至叫他昏了头脑,将朱伯允递上来的卷宗一一过目,陆寒松猛地拍了拍桌,定定望着他:“朱大人所言当真?”
“人证物证俱在,下官不敢妄言。”朱伯允站的笔直,看似并未领会到陆寒松那带着隐隐压迫的眼神,正色回话。
他拒绝了许渊的话中有话,但许渊拿出的这番说辞连他都觉得十分有理,因此不敢怠慢地来了陆寒松的值房,言明此事。
陆寒松皱了皱眉,确认朱伯允没有说谎后,将卷宗放在一旁,冷声道:“朱大人先回吧,此事我自有定夺。”
若是往日,朱伯允也许二话不说就退下了,可今日许渊那番话,当真是戳中了他的心窝肺管子。
陆寒松对他,简直是像对一条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狗。
他垂下眼,严严实实地遮住眼底那丝挣扎的不甘,恭敬退了出去。
陆寒松并未留意到他的异样,思忖片刻,书了一封信,交由心腹送去齐王府。
做完这一切,他叹了口气,秦文海怕是保不住了。
…
云卷云舒,这几日京中尚算太平,嫁女的人家也并未出现那般惨剧,眨眼便到了秦文沧流放之日。
秦文沧自小体弱,同他人打交道都少,更别提有什么至交好友,因此这日在城楼外,除却秦密和秦文海,竟是无人来送。
想必是在诏狱中吃了不少苦头,秦文沧原本丰腴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整个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死气,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这种失意落魄的样子,在见到秦密和秦文海后立刻消失,他眼中重新绽出生意,带着镣铐的身子往囚车外拼命探去:“爹!哥!你们快替我去跟圣上求求情,爹!”
秦密眼中难掩悲痛,却在闻见秦文沧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时皱了皱眉,默不作声地后退两步:“沧儿,你犯了大错,爹不能替圣上擅自宽恕你,只希望你从今往后能洗心革面。”
说罢他叹了口气,大义凛然:“从此以后,我秦密没有这个儿子!”
哪怕是在送行队伍面前,哪怕并无官员镇守,秦密都能将戏做足。
青璇在一旁将此情此景看得一清二楚,对身旁的许渊投以一瞥:“真会装。”
许渊面上神情纹丝不动。
“你大清早把我带到这里,不会是为了看热闹吧?”青璇没好气问道。
许渊这回摇了摇头,道:“我总觉得,秦文沧知道些什么。”
青璇认同这话:“那日在狱中,秦密似乎有意怂恿秦文沧认下此事,只是狎妓一案已然有了圣断。”言下之意,还盯着秦文沧做甚。
许渊自然明白她未尽之言,于是笃定道:“秦密会在秦文沧流放途中下手。”
他说这话时,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青璇明白他眼中的讽刺之意。
看吧,即便是流着同样血脉的亲生父子,依旧能在大难临头之时,狠心至此。
“你打算做什么?”
“在秦密动手之前将秦文沧暗中带回晋阳。”
他会这样说,那便是已经做了周密部署,没有叫青璇出手的意思。
青璇总觉得这事上下透着古怪:“你都想好了,还叫我做什么?”
她今日尚在酣眠,便被翠屏阵阵的敲门声叫醒,打听之下才知道,许渊今日要带她出门。
她疑心是万蓉蓉一案有了变数,可临到阵前,才发现许渊不过是叫她来赏一出父子决裂的好戏。
她不明白许渊的意思。
许渊忽然扭头看向她,黑漆漆的眸子无端盯得青璇心中发毛。
“自然是请姑娘看戏。”
看戏,有什么戏好看的。
青璇微微抿唇,只当许渊是受了什么刺激,应了一声,不再开口了。
许渊收回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
青璇心中一轻,只当许渊眼中方才一闪而过的恨意是她的错觉。
在秦文沧连声高喊的冤枉中,流放送行至岭南的队伍终是缓缓往前行进。
待到浩浩荡荡的人群消失在东南方向的一角时,秦密才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抬脚往回走去,边吩咐着一旁随行的秦文海:“好好关照你弟弟。”
“做的干净些。”
秦文海眼中闪过一丝畏惧,讷讷地点了点头。
见秦密父子的背影越走越远,青璇才和许渊慢悠悠回了宁王府。
二人依旧如从前那般并肩走在路上,可二人之间的气氛却有十分古怪,或者说是僵硬。
尽管青璇极力想忽略这种堪称降至冰点的气氛,几次想要开口,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许渊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二人就着这种相顾无言的状态,回了宁王府。
青璇正要往后院走去,却被许渊叫住,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姑娘且在正厅等上一等。”
许渊从未用过这般命令道口吻对她说话,青璇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升起几丝恼意,分毫不让:“宁王殿下怕是忘了,你我二人不过是交易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