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许渊和青璇从未再说过一句话,每日清晨天还不亮,许渊便早早去了大理寺,也再没要青璇插手旁的事。
青璇乐得清净,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再不就是在院子里侍弄那些长得稀稀拉拉的药材。
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景帝的一纸诏令下来。
又是同样的排场,又是当时那位景帝身边的红人刘公公,两手各捏在明黄龙诏的两侧,扯着嗓子喊:“宁王许渊,勤勉有加,办理诸案,尽心竭力,功绩卓著,朕心甚慰,特赐黄金千两、玉璧一对、锦缎百匹……以彰其德!”
“钦此——”
刘公公将记着一连串物件的礼单交与许渊,温声道:“宁王殿下接旨吧。”
许渊沉默地将那道诏令接下,又令人风风光光将刘公公送出了门,方才面上那道虚伪的笑顿时淡了下去。
他与许卓的较量,真正打响了。
前几日他与青璇的僵持不下,除却他心中那点隐秘的尴尬之外,的确也有大理寺事务繁忙之由。
那日他命寒锋暗中跟着流放秦文沧的军伍,果不其然,在出城门的一个时辰后,便有人借歇脚之隙欲置秦文沧于死地。
秦密和秦文海心中有鬼,自然是一刻也不能等,更甚者,是一刻也不敢等。
秦文沧就如同一把悬在空中的刀,不知哪一刻便会落下。
毕竟在出城门前,他口中一直大喊着冤枉,更有几分要招供二人之嫌,他拼命地喊,可军队的纪律尚算整肃,也没人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中。
可这一路上人多眼杂,难保有心之人是否会加以利用,成为威胁父子二人的武器。
秦文沧丝毫不知大难临头,仍靠着古树呼呼大睡,浑然不觉身旁有一把长刀横亘在他颈边。
锃的一声——
是利刃相碰的声音。
寒锋与那带刀、扮作兵士的刺客打斗起来,在秦文沧惊恐的眼神中,将那刺客生擒,带回了大理寺。
那刺客并非什么训练有素的死士,不过是个求财的行伍之人,重刑拷问之下,几乎一下子就把事情全部交代出来,只说是一个身着下人衣裳的男子给了他一千两银子,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在流放途中了结了秦文沧性命。
岭南路途千里,密林遮天蔽日,再者流放之人大抵再无翻身机会,途中死个人并不稀奇,他又贪财,于是一口应下。
与此同时,秦文沧的口供也到了。
经大理寺调查,秦密、秦文沧父子用心险恶,做下违反律令之事,待事情败露后又将罪责推协给白云寺中休养的幺儿,其心可诛,除却这桩事,经查证,杀害万蓉蓉的真凶的确为秦文海,数罪并罚之下,秦文海被关入天牢,定于秋后斩首,秦密则灰败退场,收拾包袱回老家茺州养老。
这还是景帝念在秦密为官多年,尚算勤政的份上,手下留情的结果。
在狱中,秦文海亲口承认了杀害万蓉蓉一事,可对之后那十几个新嫁娘的死一口否决,死不承认,可景帝的耐心已然到了极限,于是这位曾在晋阳有几分才名的贵公子,不过几日便被草草定了罪,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景帝不知、百姓不知,可朱伯允和陆寒松可是心知肚明,这十几桩杀人案,未必就是秦文海做下的,是以在秦府被抄家后,二人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唯恐风波再起。
可算上前些日子,已有半月的风平浪静了,那抹不安也随之散去不少。
许渊作为协理此案的皇子自然得到了景帝明面上的嘉奖,同时许多嗅到风声的官员心中纷纷起了异心。
湘王因沈康年一案被禁足一月,齐王又因秦密一案断掉一条左膀右臂,在这节骨眼上,景帝又从身后推了一个宁王出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干爹,咱们最近怎么三天两头往宁王府跑?”刘德忠身旁一个身形消瘦、低头哈腰的小内侍有些不解。
齐王母族势力雄厚,湘王深得景帝厚爱,这二人,一个有权势,一个有人心,不论怎么看,许渊都无法与那二位主子相提并论。
刘公公冷嗤一声:“你啊,这是看走眼了。”他在景帝身旁服侍多年,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乐得提点这些小内侍几句,“这齐王与湘王分庭抗礼的局面,怕是要被彻底打破咯。”
“来日方长呢,且走着瞧吧。”
因圣旨尊贵,阖府上下俱都跪在门前,青璇也难以避免地与许渊对上了眼。
只是那一眼,她便垂了眸,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身来,作势就要往回走,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掣住了手臂。
许渊目光灼灼:“姑娘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恭喜宁王殿下。”青璇随意地拣了句好听的吉祥话,却发现禁锢着自己的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她心头一时便起了一股无名怒火,许渊先是不明不白地亲了她,现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做出这等孩子气的举动,若非时机不对、场合不对,她真想替许渊号个脉,好知道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吃错药、坏了脑子,所作所为全然匪夷所思。
只是还不等她发作,门外便又出现两张陌生的脸。
两个脸生的内侍身后跟了十几个眉目低垂的侍卫,面上尽是倨傲之色,昂首阔步便入了王府。
许渊把持着青璇的手缓缓放下,见目光放在为首的内侍脸上:“王公公,不知母后有何赐教?”
王进,皇后身边最卖力的一条狗,此时面上挂着伪善的笑,挥了挥拂尘:“殿下此话折煞咱家了,皇后娘娘是听闻殿下为国分忧,心中不免开怀,这才令咱家来请殿下去坤宁宫一叙。”
他刻意加重了“为国分忧”四个字,看似将许渊高高举起,实则不怀好意。为国分忧,这是个太沉太沉的词,便是如前朝的杜玄烨、如今的谢元义一般征战沙场的武将,都不敢轻易应承下此等溢美。
许渊不过协助大理寺“勘破”了一桩悬案,便要被冠上这等高帽,这样的狂悖之言,若是传到景帝耳中,那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此外,从这道令便可看出魏皇后的尊贵,依照礼法,皇子成年之后,无诏不得入宫,可魏皇后却能越过景帝准许请许渊入坤宁,其权柄之大可见一斑。
许渊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微微颔首,谦卑道:“为国分忧实愧不敢当,还请王公公通禀,待本王沐浴更衣后便应诏入宫。”
王进微笑点头,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宁王殿下可要快些,莫叫皇后娘娘等急了。”
许渊没有说话,只是屏退了跪了一地的仆从,只留下青璇站在原地。
“姑娘。”许渊摩挲着袖摆,胸口似有积雪一般沉。
青璇侧目。
“我想,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谈谈。”
逃避从来都解决不了麻烦,而如今横亘在他和青璇中间的,又何止是什么谁对谁错的争论。
青璇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这件事,待宁王殿下回来再说吧。”
许渊眸光微暗。
青璇已经许久未曾唤他宁王殿下了,这个称呼自扬州伊始,随着二人芥蒂一并消散,他也默许了青璇不再这样称呼。
可自从几日前那件事之后,青璇对他的态度就降至冰点,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许渊一时哑然,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青璇转身离去。
……
坤宁宫内,古铜砌成的琉璃香炉燃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不远处雕琢精致的贵妃榻上正静坐着一端庄雍容的妇人。
青烟模糊了她的面容,她眉目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面前的珠帘微微晃了晃,带起一阵异动。
座上之人徐徐睁开双目,见是贴身女官云慧,淡淡开口:“可是他来了?”
魏皇后今年四十有九,也是知天命之年了,可因保养得宜,仅有眼角生了几丝皱纹,青葱如玉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凤目中却隐隐划过凌厉之色。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云慧伺候魏皇后多年,最是知道她的脾性,也明白她今日心情不佳,于是愈发恭敬地应了声是,见魏皇后不开口,又问:“娘娘,需要婢子将他带进来吗?”
魏皇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云慧如获大赦,再次将珠帘拨开,一丝响动也无地退了出去。
魏皇后缓了缓神,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转头换上一副慈和的笑脸。
“儿臣给母后请安。”许渊低着头,在珠帘前站定,向上座躬身行礼。
魏皇后抿唇一笑:“快快免礼。”说罢朝许渊招了招手:“来,到母后身边来。”
许渊身形一僵,没有忤逆魏皇后的话,徐徐在她身边落座。
“我儿又瘦了。”魏皇后端详许渊半晌,垂了眸,适时露出一点心疼的神色。
可魏皇后状似慈爱的神情如同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将他凌迟,只因每次,面前的这个“慈母”对他慈爱时,他都能想起他在冰冷深宫的那个母妃,她在哭。
许渊坐得板正,闻言只是笑了笑:“让母后操心了。”
“浑说。”魏皇后睨了他一眼,“渊儿尚且年幼,自然不懂母后这为人母的,见自己的骨肉亲儿受苦,心中犹如万蚁噬心一般痛。”
许渊在心中冷笑,这最后一句话,怕才是他这位母后的“良苦用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