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赵惟明这般只能纸上谈兵的对权力争斗的敏感度,他也能推演出这小皇帝与太后之间怕是已经撕破脸了。
本朝讲求孝道,尊崇儒学更是基本国策,孝儒加身下除非统治者想撂挑子了或被别人给撅了,否则他应该永远是一名完美的“圣人”。
如今太后当众骂他不侍亲母又不肖其父,简直就差一脚踢过去把小皇帝龙椅直接掀翻了。
二人闹到这般难看实在是过于奇怪了,不说太后一把烂牌打到今天这个地步无疑是心机深沉之辈,不至于做事儿这般直接。就拿二人血缘来说,好歹也是亲母子,怎么彼此顶峰相见一年,就已经剑拔弩张呢?
夫妻二人几经探讨也想不出原因。但作为一名大乾普通百姓,朝堂大事发生的原因远没有它引起的结果重要。
太后党与小皇帝党若真是拔刀相向,大概会是小皇帝败北。到那时,无论是太后自己上位还是扶持其他宗室子,都会是一场灾难:北边的辽人虎视眈眈,被太祖打成附属的西夏人蠢蠢欲动,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宗室子蛰伏暗处……
朝局不稳必将危机四伏,有一个几乎可以预料到的结果是,快要打仗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会先打起来,也不知道战火会在哪天点燃。即使他们安庆地理位置相对安全,可一旦开战谁说得清楚?
蓁蓁寄信回来倒是叫他们稍安勿躁,这个由太后党一手提拔起来的姑娘倒是信任自家掌权人得很,可赵惟明怎么敢把身家性命交付他人?
他赶紧与家里几位长辈通了个气,几人一致决定将准备再开一间铺子的余钱拿去承包山头、收购粮食。盛世他一个秀才功名能保一家老小无忧,若世道乱了就不一样了,赵惟明前世的记忆中承载了这个古老民族几千年的厚重历史。说他杞人忧天也罢,总之一旦世道乱了,他总得有资本带着家人学生避一避。
不过再怎么山雨欲来,日子还不得照样过。眼下他最急的事情应该是,宁娘到底怎么了?或者说,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小镇做题家赵惟明又开始求解之旅,无奈家里没一个人能帮他分析出原因。这会儿他已经开始用单一变量原则扫雷般排除错误选项了,可还是不得要领。
几经辗转难眠,他终于想到个人来——就是你了!据说会哄老婆家庭和谐的陈文元!
“这我当然知道,”陈小胖信心满满,“是不是你娘子跟你说话你常用哦、行、嗯这几个字敷衍?”
“怎么会?娘子的话我向来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这样敷衍有违夫妇相合。”
“那是有时候没体谅你家娘子辛苦?比如她做饭洗衣后没能及时予以称赞?”
“除却教书忙碌,我家都是我做饭,衣服从来都是我洗。”赵惟明有些嫌弃眼前发小,
“你难道娶了媳妇还教她洗衣做饭?”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男人不会做家务还觉得理所应当吧?
小胖娘子一记眼刀飞过来,趁着斟茶的功夫笑盈盈地掐了一把陈文元腰间软肉。
“嘶——也有可能是你家娘子想你了但不好意思说,明弟你得知道,娘子都会使小性儿,口是心非……啊!”
小胖娘子一团和气地拍了拍自家郎君肩膀:“秀才公见笑了,刚刚有只虫子咬我家郎君呢。”
嘁,活该,赵惟明面上继续伪装君子:“陈兄你怎可如此想?情之所至自然会分外在意,怎论男女?像我家都是宁娘嫌我有时太黏人……”哎,不过这个确实挺苦恼的……
看来今天是要不着答案了,不过看看发小被他娘子修理也挺好玩,这一遭拱火好生教他消散了些郁气。
两人闲聊一晚,再订下拐带他们家宝珠明年的来赵家念书的计划,赵惟明便准备打道回府了。没成想临到出门还能有收获,陈小胖脸蛋红红,贴过来悄声说:“我娘子说,若是平日里都没问题,那须得体贴些。”
体贴,他一边同手同脚往回走一边想,他还不够体贴么?
不过再怎么羞赧,,他也是个实干派,这些日子开始变着花样体贴,鱼鳔换羊肠,红烛昏罗帐。
没成想一连几天倒是自个儿飘飘忽忽美得很,宁不屈何等伶俐人,一下子就看出来门道,使坏去逗弄人:
“郎君这段时间以来,可是悟到了我想跟你说的?”
“悟到了,嗯,算是悟到了吧?”他把头轻轻贴近娘子青丝,淡淡的皂角味甚是舒心。
瞧这呆子完全没明白,跟个小喜鹊似的到处窜还傻乐,她实在没忍住,最终还是决定托盘而出:“郎君还是没明白罢,我有意要个孩子,郎君意下如何?”
啊?要孩子,这下他是真的懵了,刚成亲那一两年宁不屈是明确说过那会儿不想要小孩,他也不愿她生,没成想这会儿居然是因为这个?因为她想要个孩子而他反复在纠结用鱼鳔还是羊肠?
这会儿赵惟明下意识得寸进尺搂着自家娘子,可不可以不生啊?嘴上却道:“只要娘子愿意,怎么都好。”
“可我想我的小孩,自打出生起就能有爹娘十成十的疼爱。”她哪里看不出他的抵触?
赵惟明不得不正视这件事儿了:“娘子,女子孕育生命犹如过鬼门关,我不愿你生。但若娘子想好了,那无论将来小孩怎样,我都会爱她,教她幸福长大。”
她不会明白,自己一个异世灵魂在陌生朝代漂泊找不到出口的孤独,她也不知道当她愿意跟他成亲,那便是给了他如冬日暖阳般恰到好处的救赎。
当明月肯拥他入怀,他又多怕这一切会雾随风散。
“我明白的,我都想好了。”宁不屈一下下轻拍他,这个外人眼里顶天立地的郎君,在她这里却时不时流露出不安。
“我愿意有个小孩,是因为我觉得,我活得不错,赵郎你也不错,我的小孩将会有她的四季,或许偏安一隅,或许漂泊远游。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像你曾跟我描述过的浪花般,雀跃地扑来,永远在盛开。”
她顿了顿,有一搭没一搭勾了自家郎君的发梢:“我好像未曾跟你仔细说过我的爹娘……”
这一晚她聊了很多,讲她爹爹是个老古板,却为了让族谱加上她的名字跟人急赤白脸愤然离开故土。讲她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却被小时候的她气得拿竹条儿撵她,等撵累了她才会溜回去给她娘泡桃干。
讲她的黑将军,她出生那日外祖母来看她时,路上有只狸奴叼着一只巴掌大的黑猫崽儿递给她,谁都认定这是跟她有缘了。此后它陪她长大,她陪它老去,直到十九岁出嫁时不再有黑将军拿尾巴尖儿勾她……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人聊这么多。她看似随和,邻里亲戚谁不喜欢她,可难有人能走进心底。很多事儿,她留着给自己漫长的人生反复赏玩,并不打算与他人分享宝藏。
可如今,她怎么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了?
捏了捏手边的脖颈,难道是因为这赵郎君,生的几分好姿色?嗤——
“宁娘,”瞧着陷入回忆的娘子赵惟明也不便打扰,短暂的沉默中他困得快睁不开眼,“可不可以,只生一个?”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强忍睡意问出了最后一句:“眼下时局动荡,可否等过了这一两年?”
“当然。”久没等着再问,原来枕边人已经沉沉睡去。宁不屈笑着下去添了些炭火,就着那热乎劲抱团取暖,原来她也需要有人一块儿抵抗风雪啊。
朝堂动乱如同碎石投河,当时声势浩大如今却悄无踪迹,像个孩童的恶作剧。
正好临近年关,老百姓谁也没空去关注那群天潢贵胄。
可原先的斥责还真是投石问路,更大的风暴,裹挟着凛冽风雪砸人一个劈头盖脸:
腊月初,太后懿旨,先帝二子珩,性行不端,屡教不改,予不愿其沦为社稷罪人,将其废为庐山王。布号天下,咸使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