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月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等再看清楚眼前的时候,石台上怪鱼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纤瘦的人影,正紧张兮兮地查看自己的衣服。
素玄见穿着没什么不妥,这才长出一口气,冷着脸往石台下走,“白铃没告诉你这边不能来吗?”
“说了后面不能进,”夙月一脸的无辜,“可我迷路了。”
“不认识路就别乱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怎么办。”素玄一脸的严肃。
“干嘛,我们两个在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年,你全身上下什么地方我没见过,有什么不能看的?”
素玄刚刚下台阶的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等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上瞬时多了几分薄红之色,“你是女孩子,这种话不能随便说。”
“怎么啦,我说的是实话呀。”夙月理直气壮。
素玄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到夙月面前,警告她:“现在可不是小时候,我们已经长大了,男女有别,以后言行一定要注意。”
“我又不是外人。”夙月盯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青梅竹马,笑意盈盈,“胖鱼哥哥,你好像有点……羞恼?”
这种感情是羞恼没错吧。
素玄闻言全身都冒出了寒气,像冰块一样,“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夙月毫不畏惧,“干嘛这副表情,我招你了?”
素玄冷绷着脸,“你我如今身份有别,你倒是一点都不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就不怕我一时动怒处置了你这个不知尊卑的小仙侍?”
“分别太久,胖鱼哥哥难道是忘了小珠儿的能力?”夙月靠得更近了,“你心里明明一点也不生气,我这个呢就叫……有恃无恐。”
“这么久没见,你也不怕我变得喜怒无常,要是我突然就生你气了怎么办?”
夙月伸出手,把它放在素玄心口,强有力的跳动从掌下传来,“可你的心告诉我,你见到我很高兴,也很怀念,一如从前,不愿伤我分毫。”
明媚又婉约,张扬又内敛,素玄低头看着这双如年少时那般充满矛盾的眼睛,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夙月歪着脑袋,得意道:“但凡你生出一丁点厌恶之心,我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才不会往你跟前凑呢。”
素玄的冷脸彻底装不下去了,赌气般地去敲夙月的头,“你呀。”
夜色低沉,两个人并排坐在台阶上,说起了当年。
“那日雷劫之后,青姨……便去世了,我当时只顾着难过,倒是忘了你,等想起来碎星湖早就没人了。每一年我都会回去祭拜,也没见着你的踪影。”
“啊?青姨她……胖鱼哥哥,你要节哀顺变。”夙月没想到青姨那么早就不在了,唉,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都一千多年了,往事已矣,倒是你,究竟去哪了?”
“雷劫过后,整个碎星湖都变成了废墟,大家没有住的地方,只好陆陆续续地离开。我吧,那副蚌壳还好好的,就一直待里面等你,谁知道一连三天过去你也没出现,我还以为你是和青姨逃难先走了。等到最后那里就只剩我一个人,路过的白泽上神以为我是雷劫幸存者,就一袖子卷起蚌壳,把我给带到了归魂谷。”
提起旧事,夙月也满是伤感,“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想回去看看的,可归魂谷离碎星湖实在太远了,我不认得路,也没人愿意带我过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地在上神那里住着,最近才出来。”
“白泽上神对你好吗?”见夙月情绪低落,素玄摸了摸她的头。
“他呀,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千多年了,我一共就见过他三次。一次是他把我从碎星湖带走,一次是我和别人打架,他出面调解,最后一次就是他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到天庭来。”夙月对这位便宜师父向来是只闻其事、不见其人的,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弟子,还挺出乎意料的。
“对了,他还给我取了一个正式的名字,‘盼汝夙愿得成,朗如皓月’,夙月。”
“夙……月。”
“胖鱼哥哥,你呢,这些年在天庭过得怎么样?”
“我?”素玄回神,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夙月感受到素玄心中突然涌出了很多感情,纠结在一起,难以分辨,喜乐哀愁似乎什么都有。
看来胖鱼哥哥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是啊,毕竟身份比较尴尬,修为一直都那么低,青姨早早离去我又不在,没人保护他了。
念及青姨,夙月不免又想到白天的事,于是对素玄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胖鱼哥哥,今天早上听白铃姐姐说你的生母是青黛上仙,那是青姨吧,她什么时候变成你娘的?”
“这个啊……”素玄倒也没瞒她,“我当初带着青姨的信物来认亲,天帝陛下产生了一些误会,索性将错就错了。”
“为什么?”夙月的疑惑更重。
素玄却反问道:“我给青姨当了一百二十年的儿子,如今不过是坐实这个身份,有何不可?”
“可生母跟养母不是一回事吧?”
“生母又如何?她没有养过我一天,我也没有半点关于她的记忆,是谁又有什么差别?”
“这……”夙月本想反驳,然而心念几转还是默默咽下了嘴里的话。那可是天帝的女人,能出现早该出现了,毕竟……不是所有父母都在乎孩子的。
“可如此一来……陛下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夙月转移话题。
“有什么问题吗,反正对天帝来说,不论由谁所出,都是他的儿子。”素玄一点不心虚。
“话是这么说啦,可知不知道还是不一样的吧。”
“不一样在哪,承欢膝下的是我,朝夕相处的也是我,如果真有不一样,那他在乎的究竟是我,还是谁之子呢?”
“好像……有点道理,可……我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到底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夙月觉得自己好像被绕进了一个圈里,明明他没有说谎啊,问题出在哪呢。
这父子之情对她来说实在太复杂了,不想再深究,夙月只好又问起另一件事,“那你明明是一条鱼,为什么会变成鲛人?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倒不是故意的,我有一次练功不慎走火入魔,身上露出很多鳞片,被前来打扫的仙侍看到了,多嘴传扬出去,不知怎的就被当成鲛人了。”提到这件事,素玄其实也挺郁闷的,“我没有否认,之后便在整个碧波宫设了结界,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夙月:“因为青姨是鲛人族的吧,你是她儿子当然可能是鲛人,不过你干嘛不解释?”
“我为什么要解释?”
“那又为什么不解释?”
“某人有资格问我为什么吗?小、珠、儿。”
一字一顿,清楚点出的三个字让夙月蓦地红了脸,“都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呢。”
“那可是我第一次被骗,刻骨铭心,怎敢忘怀。”
“谁叫你先认错了的。”
“讲点理好不好,你躺在蚌壳里,全身又浸满了珠华,不是珍珠是什么,干贝吗?”
“你才干贝,”夙月伸手去挠素玄,“男子汉大丈夫心胸要开阔一点,别总惦记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素玄笑着躲开。
玩闹了一阵后,两人又继续谈心。
“那你就准备一直这么装下去啊。”
素玄:“有什么不好吗,至少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庇护鲛人族。”
夙月:“庇护?对了,胖鱼哥哥,鲛人族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我在仙籍府说自己是鲛人的时候,那个叫禄文仙君的仙官反应那么奇怪。”
素玄解释道:“我也是来了天庭才知道的,原来一千六百年前,天妖冥魔四界大战,鲛人族叛向了魔界,后来天界胜出,鲛人族自然便成为过街老鼠,处境艰难。虽说青姨和他们关系已经疏远,但毕竟是同族,祭祀着同一个先祖,看在青姨的份上,我就多看顾他们几分。”
夙月了然,“所以,你就默认了那个谣言。”
素玄点头,“这些年,要不是我处处护着,鲛人族只怕要尽数沦为奴仆。”
原来是这样,夙月从来没听青姨提起过鲛人族的事,丝毫不知这些内情,不过她那样的人,向来报喜不报忧的,不肯提起也正常。
夙月托着脑袋,不禁为青姨惋惜,好人不长命啊,只是转念一想,她又道:“不对呀,鲛人落泪成珠,你又不是鲛人,怎么能瞒这么多年的?”
素玄:“青姨去世后,我就再也没哭过了。”
“啊?”夙月一时愣住了。
素玄沉默了一会,再发出来的声音带着些苦涩,“因为我发现,眼泪是天下最无用的东西,即便泪水流干,逝去的人无法活过来,已成定局的事情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不好,我这是戳到他的伤心事了,得赶紧说些别的,夙月赶紧道:“那个,不是说天界最厉害的神仙都在天庭了吗,这么久了,难道竟没有一人看出你的原形?”
素玄继续排疑解惑,“我继承的是天帝的本源之力,严格上来说算是神族,只要不探灵台丹田,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天帝陛下自己也没看出来?”
“没有。”
夙月倒是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那我呢,我算不算神族,会被外面的神仙们看出原形吗?
还没等夙月想出个所以然,素玄忽然站了起来,“白铃回来了。”
“白铃姐姐?”夙月也跟着站起,想到白铃一下午不见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过了结界。”素玄道。
“那我去找她,往哪边走?”
“往这里直走,穿过正殿就能看到大门。”素玄指了方向。
夙月风一样小跑过去,边跑边喊,“胖鱼哥哥,明天见。”
“早点休息。”
“知道啦。”
“好像比以前活泼了些,”素玄看着她欢快的背影,脸上浮现几缕欣慰的笑意,“看来这些年应该过得不错。”
背负双手,素玄身姿挺拔地立在这空旷的练功场,像一棵孤直的翠松,清凉夜色下显得十分萧瑟。
小珠儿,人心反复,在这世间我能相信的,也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