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十九年,冬,姜夙月十三岁了。
这天,她听宫女闲谈,说大皇子不知为何惹恼了皇上,贵妃说罚他三天不许吃晚饭,皇上竟也同意,这大皇子果真是一点都不受宠。
姜夙月这天回家的时候,去厨房让厨娘做了好多的糕点,第二天再进宫之时,找机会偷偷溜到少学馆,把大皇子给叫了出来,从厚厚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纸包打开,“我听说你被罚不许吃晚饭,就特意给你带了这些。”
萧素玄看着这一大包的糕点,有些发愣,“给我的?”
姜夙月笑着点头,“你看,都是管饱又不容易坏的糕点,能放好多天呢。你带回去,再被罚,偷偷吃几块,肚子就不会饿了。”
萧素玄接过这一大包糕点,感觉从心口蔓延出一阵热意,让他被暖玉温着的身体变得更暖了,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笑了起来,“谢谢。”
——
安平二十年,春,姜夙月十四岁了。
皇上感染风寒,卧床不起,三皇子前去侍疾,而大皇子,贵妃娘娘说他本来就一身病,过去只会让皇上沾染到更多病气,便让他去抄《孝经》,为皇上祈福。
然而大皇子抄不出来。
据说他握着笔整整一天,可一直心浮气躁连字都写不好,接连抄废好多张纸,最后甚至还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等宫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走又开始收拾起桌子,这才发现他居然一篇完整的《孝经》都没能写出来。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姜夙月就在贵妃娘娘身边,总觉得娘娘听了之后,心情好像变得很好?
皇上很快痊愈,而大皇子,彻底病了。
身康体健,皇上又恢复到永盛宫用膳的习惯,席间贵妃娘娘对他说起了大皇子,“不过是让他为您抄几遍《孝经》,没想到一整天了,一篇也没能写出来,皇上,那孩子,唉,只怕心里还怨着您呢。”
皇上皱起了眉,“只是一篇《孝经》罢了。”
贵妃娘娘却又道:“若非心中有怨,如何会下不了笔?皇上,臣妾可是在替您鸣不平,这些年您待他多好啊,可他呢,竟生了不孝的念头。孝者,德之本也,他毕竟是您的长子,可不能放纵,一定要严加管教才是。”
皇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看着办吧。”
一边坐着的姜夙月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贵妃娘娘说话这么刺耳呢?
那天之后,姜夙月明显可以感觉到皇上对着三皇子更加喜爱,而对大皇子,却更加疏远,本就淡漠的父子情,又少了那么几分。
大皇子病了十来天一直没好,姜夙月很担心。
趁着贵妃又把她召进宫的机会,她一个人溜去了落叶宫。
她觉得万事都有缘由,大皇子写不出《孝经》的确很可能是因为父母,皇上她是知道的,以前不知道长子的存在,但也不至于就此生了恨,那会不会是因为他的那个生母?
这次见面,大皇子的脸色比以往苍白许多,看到她来,很是高兴。
姜夙月问起大皇子他生母的事,大皇子……似乎不太想说。
姜夙月拉着他的手,“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我可是出了名的嘴巴严,家里人任何秘密都愿意告诉我,这么多年,没有一件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
萧素玄看向身边的人,那双比星辰还亮几分的眼睛盯着他,满是期待,他慢慢讲起了往事。
“我的生母,是一个不受宠的宫女。她年少入宫,家人俱散,辛苦多年才得到了一次御前奉茶的机会,她有几分小聪明,靠着这次机会博得父皇一夕宠幸,但也仅仅是小聪明,很快又失了宠。
被打入冷宫后,她很不甘心,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发现自己身怀有孕时连一个肯帮忙禀告的都找不到。不过大家也知道她怀的是龙种,所以谁也不敢去刻意为难。听说当年她怀相很不好,加上被周围人无视心情郁结,整个人瘦得厉害,可她还是硬撑着一口气,就盼着能生个皇子出来,母凭子贵。
可惜啊,我虽出生了,她却还是没能翻身。那时候她被父皇厌弃,宫里又有丽妃盛宠优渥,加之平日里脾气还差,所以即便生下皇子,也没人愿意押她这个宝。一介孤女,没有任何靠山助力,自然是半点消息也送不出冷宫,只能数着日子一天天煎熬下去。眼见复宠遥遥无期,我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儿子终于也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姜夙月看着大皇子,心底的哀伤渐渐蔓延开来。
“她想掐死我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在我即将窒息的时候,屋顶横梁突然掉了下来,刚好砸到她的头上。”萧素玄的脸上满是痛苦,“你知道被自己的娘亲用那种厌恶仇恨的眼神看着,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我知道!”姜夙月脱口而出。
萧素玄疑惑地转头看着她,“姜夫人对你不好吗?”
“没有啊,娘对我很好。”姜夙月有点茫然,是啊,爹娘明明都对我很好,为什么我心里这么难受,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萧素玄继续说着:“那种感觉……”
“……叫人绝望,逼人发疯。”姜夙月接上。
萧素玄:“?”
姜夙月见他奇怪地看着自己,也反应过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猜的,我从小就挺聪明。”
被她这么一打岔,萧素玄觉得心里的悲伤都消散了一些,也罢,陈年往事有什么好难过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总有一种十分信任的感觉。”
姜夙月:“我也是。”
姜夙月探望过大皇子,知道了他的一些过去,对写不出孝经的行为也理解了几分,任谁遇到那样糟心的事,只怕都会有心结的。
这天晚上,萧素玄做起了噩梦。
那梦乱得很,一时闪过冷宫里那个女人狰狞的面孔,一时又闪过了别的什么,他看不清,可是很难受,心里好难受,难受得快要疯掉了,整夜都在呓语,“想生便生,想弃便弃,当我是什么……”
——
安平二十一年,夏,姜夙月十五岁了。
大皇子的生辰快要到了,她想送他一个比较特别的礼物,可苦思冥想好多天也没能做出决定。
大皇子生辰前一天,姜夙月接到宫里传出来的口谕,贵妃想让她明天一起跟着去城外的长清观赏花。
明日,皇上、贵妃、三皇子,再加上她要一起去赏花。
没有大皇子。
明日,可是大皇子的生辰。
姜夙月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院里的丫鬟们倒是在积极地给她准备出游的东西。
晚上,她做起了噩梦。
一时是一群样貌怪异的人在窃窃私语。
“小公主好可怜啊,今日可是她生辰呢,王上却陪着十公主出去游玩了。”
“谁叫王上子嗣多呢,少她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一时又是一个颓丧的男子在发疯。
“滚开,什么神仙,你就是个怪物,留着那女人一半脏血的怪物!”
“都瞧不起我,全都瞧不起我!”
……
半夜,姜夙月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满是惊恐,她抬手摸了摸脸,湿的。
是做了很可怕的梦吗……什么梦……怎么完全想不起来。
姜夙月走到门边,“嘎吱——”推开了门,看着天上的月亮。
守夜的红芙被推门声惊醒,见自家小姐居然起来了,还衣衫单薄地站在门口,赶紧拿了件衣服过去给她披上,“小姐,怎么起来了?”
“红芙,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呀,明日还要陪贵妃赏花的。”红芙把她拉回床边。
“是啊,赏花。”姜夙月躺回被子里,可心里忍不住念叨起来,要是明天下雨就好了,要是明天下雨就好了……
姜夙月在无声的念叨里再度沉睡,而外面,慢慢飘起了雾,那雾越来越浓,几乎要凝结成水……终于,雾散了,倾盆大雨从天空落下,不断敲击着京城各处的屋舍砖瓦,尤其以长清观方圆十里最为厉害。
姜夙月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天好像已经很亮了。
红芙为她掀起帘子,“小姐,你醒啦。”
“现在什么时辰?我好像睡了很久。”
红芙以为她是担心宫里的赏花之行,道:“您睡得是久了点,不过也不用担心,宫里已经传出旨意,今日出行取消,昨晚突然下起了雨,这会都没停呢,”
“不用赏花了?”
“哪里还有花啊,下了一整晚的暴雨,整个长清观现在别说花了,连安然无恙的草都没剩几根。”
“是吗?”不知为何,姜夙月心里隐隐有些高兴。
红芙端来洗脸盆,“谁叫天公不作美呢,难得能和皇上出游,倒是有点可惜。”
姜夙月不觉得可惜,只是,外面雨下不停的话,她今天就不能进宫了吧。
下午,雨停了。
姜夙月很高兴,忙拉上红芙跑去城西,回来后便向宫里递了牌子,要进宫一趟。
——
安平二十一年,秋,萧素玄十九岁了。
十九岁生辰的前一天,他收到消息,父皇要带着贵妃和三弟去城外赏花。
一家三口,没有他。
虽然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可萧素玄还是会感到难受。
但他生辰这天,京城不知怎的忽然下起暴雨,御花园的花一朵都没剩下,萧素玄想,长清观也幸免不了。
果然,他们不出去了。
可他的生辰,父皇终究还是没能想起,一直等到傍晚,落叶宫的大门口也没有人过来。
萧素玄心情低落,正打算关上门,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忽然出现了,由远及近。
她小跑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坨……面?
“素玄,这个给你。”姜夙月把面条捧到了他的眼前,“这个叫长寿面,可是我请西街手艺最好的面点师傅做的,别看它这么多,其实只有一根,生辰这天吃掉,一定能保佑你此生长寿平安。”
萧素玄接过了这坨长寿面,眼前人眉眼弯弯,笑颜如花,“素玄,生辰快乐!”
宫门快要下钥,她又着急忙慌地拎着裙子跑了。
萧素玄捧着面,心里特别特别高兴,晚上,让宫女文兮把面条给煮了,嗯,果然很好吃。
——
安平二十一年,冬,萧素玄还是十九岁。
皇上大寿,阖宫宴饮。
席间安和帝兴之所至,还给两个儿子都赐了酒,三皇子痛快地饮下,瞧着颇为豪迈。
而大皇子,犹豫了一下,也端起酒杯,道:“谢父皇赐酒。”
萧素玄面不改色地饮下了这杯酒,然后如常坐下,但他身后的长忠和苍狼却忍不住露出焦急的神态,就连坐在远处的聂太傅也担忧地看着这边。
萧素玄发现姜小姐的目光时不时地就会转过来,于是勉力保持着笑容,却没发现,自己的面色已经止不住地开始发白。
姜夙月看着对边的大皇子,很担心,果然,宴席还没结束那人就倒下了。
席上百官议论纷纷,对大皇子体弱的认知更深了一层。
姜夙月找机会溜到落叶宫,发现大皇子已经发起高烧。
他的太监长忠苦着脸,“我家殿下身子虚,太医嘱咐了,半点酒都沾不得。”
大皇子这一病,又是好多天。
这天上午,姜夙月在御花园碰到了皇上,她心有牵挂,便提起了大皇子因为喝酒而生病的事。
可皇上却说:“不能喝酒逞什么强。”
“皇上您……”最先想到的只有这些吗,“……不去看看他吗?”
“他每年都要病几场,朕去了也是无用。”
中午,皇上到永盛宫陪贵妃用膳,三皇子在旁边逗乐,一家人看起来和睦极了。
姜夙月望着眼前温馨的场面,觉得十分刺眼。
落叶宫里。
萧素玄听长忠说皇上这么多天也没来过,心中竟半点波澜也没有掀起。
早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这天晚上,姜小姐又出现在了落叶宫,她说今日被贵妃留宿,便想来看看他。
只是看看吗?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都是怎么从永盛宫神不知鬼不觉溜出来的呢?
她的脸上还是那温柔又可爱的笑容,一直陪他着说话,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去。
萧素玄觉得,这个人,已经快要把他的整颗心都占满了。
——
安平二十二年,春,萧素玄二十岁了。
在东齐,男子二十岁算成年,而女子,十六岁便可以嫁人。
他终于长大了,而他心里的那个姑娘,也长大了。
丞相府里,姜夙月最近正在学女红。
小时候,爹娘也不计较这些女儿家的本领,可现在已经十六岁,眼瞅着就要出嫁,还是要临阵磨枪学一学的,虽然她以后注定要入宫,也不用变成什么技艺精湛的绣娘,但至少得能缝个像样的荷包来。
姜夫人让女儿绣个荷包送给三皇子,姜夙月乖巧应下,然后绣了两个。
红芙:“小姐,你怎么做了两个?”
“一个给木桪,一个给素玄。”
“为什么还要给大皇子?”
姜夙月理所当然道:“我都给木桪送东西了,漏掉素玄多不好。”
这两个荷包,一绣就是好多天。
又一次受召进宫,姜夙月带上了绣好的荷包。
永盛宫里,贵妃见到这个荷包时脸色不禁僵了僵,但随后便笑着夸她心灵手巧。然后三皇子下课回来,看着荷包直言不讳道:“怎么这么丑呀。”
贵妃瞪了儿子一眼,“还不快收下,这可是你夙月妹妹的一片心意。”
三皇子这才接过荷包,然后随手递给身后的宫女。
姜夙月觉得自己有点不开心,“你不戴上试试吗?”
“它太丑了,我戴上会被人笑的。”
姜夙月觉得自己更不开心了。
贵妃在一边咳嗽几声,奈何自家儿子半点没有意会,而是担心地走了过来,“母妃,您生病了吗?”
这个没眼力劲的,贵妃恼火地瞪着儿子,然而没用,她只好无奈地拉过姜夙月说起了别的。
这天下午,姜夙月又一个人溜去落叶宫,把另一个荷包交给大皇子。
大皇子一脸惊喜地把它戴在了身上,说它很好看。
夙月觉得自己又开心了。
趁着还有时间,两人坐在一起闲聊。
姜夙月问了一个困扰她好多年的问题:“素玄,你为什么总穿青色啊。”
萧素玄回道:“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对青色情有独钟。”
“可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适合这个颜色。”姜夙月望着他。
“是吗?”萧素玄疑惑地看了看身上。
“明明蓝色、白色、金色都很适合你呀,红色应该也很好看。”
萧素玄想像了一下自己穿这几种颜色,好像也不错?不过,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把脸凑近了些,对着身边人道:“红色……可是大婚时才能穿的。”
“啊?”姜夙月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庞,完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看着她迷茫的眼神,萧素玄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夙月所言有理,我以后换些别的颜色。”
又过一会儿,姜夙月离开了。
萧素玄回屋后摘下了那个丑丑的荷包,珍而重之地放进盒子里,然后吩咐宫女文兮做几件蓝色或者白色的衣服,文兮应下。
不过,还没等萧素玄的新衣服做出来,姜夙月在逛街的时候先鬼使神差地踏进了一家成衣店。
这家成衣店的老板娘姓万,是京城有名的裁缝,也给相府做过衣服,认得姜夙月,见她进来很是热情。
姜夙月在店里看中了一件衣服,但那衣服是紫色的,“万掌柜,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就照这一身,做件蓝的,”说着又店里一件淡蓝色的布料道,“就那种。”、
万掌柜却提醒道:“这……令尊穿这颜色有些不合适吧。”
“谁说是做给我爹的?”
“可……”万掌柜还想说什么,但随即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事的好,便道,“姜大小姐既然喜欢,我马上就去做,不过这尺码?”
“我写给你。”
万掌柜估了估这尺寸,心里直犯嘀咕,这可是个青年男子,莫不是姜大小姐有心上人了。
三天之后,姜夙月拿到了那件衣服。
看起来果然很好看,非常适合素玄。
红芙实在忍不住了,“小姐,您给大皇子做了衣服,怎么不给三皇子也做一件?”
“木桪天天有新衣服穿,哪用得着我给他买。”姜夙月满意地把衣服叠起来。
那你上次做的荷包怎么就记得给大皇子送一个了,那么丑,谁都没戴吧。
红芙看着满脸笑容的小姐,心底发愁。
又过两天,姜夙月进宫。
寻到机会溜去落叶宫,她把衣服给了那人,“给。”
萧素玄看着手里的衣服,心里甜甜的,“给我的?”
“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姜夙月笑着。
等姜小姐走了之后,萧素玄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桌上的衣服,想了好多好多。
宫女文兮走到门边,拍了拍长忠,“殿下这是怎么了,对着件衣服傻笑。”
“谁叫送衣服的人特殊呢。”长忠为自家主子高兴。
“是姜大小姐?”
长忠点点头。
文兮却是忧虑起来,这姜小姐可是丞相千金,贵妃又一直视她为儿媳,殿下若真对她动了男女之情,岂不是注定要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