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齐,女子十六岁便算成年,而这一年,父母亲朋不会为她们庆生,而是改为准备成年礼,及簪绾发,庆贺她们长大成人。
姜夙月十六岁生辰这一天,整个丞相府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京城中有名有姓的人家几乎都来了,还好丞相府够大,装得下这么多宾客。
而在即将开宴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大事:皇上居然带着两位皇子御驾亲至。
不过皇上此次是微服,来了之后也让大家不用拘束,看样子随和得很,整个宴席顿时更加热闹。
姜丞相也感觉蓬荜生辉,非常有面子。
没过多久,姜大小姐盛装而出。
萧素玄看着那个一身蓝裙的姑娘,再瞧瞧自己这身由她送来的衣服,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满堂宾客都在笑,倒也无人在意他这和平日里根本不一样的笑容。
姜夫人慈爱地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插上一根镶嵌着珍珠的发簪,只盼她的将来能如这饱满的东珠一般,圆满顺遂。
礼成之后,安和帝望着堂中标致妩媚的小姑娘,不由感叹:“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美目盼兮,分外动人。”
姜夙月含羞低头,“皇上这是在取笑臣女呢。”
安和帝笑道:“这可是真心话,你这丫头现在是十足的小美人呢,夙月,今日你也满了十六岁,在我们东齐是能嫁人的年纪,对将来的夫君可有想法?”
“皇上真会拿臣女寻开心,臣女不是早就有婚约了。”姜夙月的声音娇娇软软的。
萧素玄坐在位子上,视线一直都没离开过姜夙月,听到父皇的话,稍稍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笑意不由更深,然而等他把注意力放回心上人那边时,却发现夙月娇羞地看向了木桪。
木桪?
三弟萧木桪含情脉脉地望着夙月,而夙月也情真意切地看着他。
萧素玄震惊地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四周宾客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有些胆大的还直接声:“您不是早就认准了这个儿媳,怎么还取笑人家小姑娘。”
随后一个个也跟着说了起来。
“三皇子和姜大小姐那可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啊。”
“没错,你们看他们俩,多像一对金童玉女。”
“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
萧素玄脸色阴沉得可怕,好在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姜大小姐和三皇子,也无人在意他。
姜夙月毫无所觉,开开心心地到处敬酒,和爹娘撒娇,直到身上不慎被粗心的丫鬟泼上了茶水,这才要退出去换衣服。
眼瞧着夙月和她的贴身丫鬟红芙往外走,萧素玄连忙追出去,长忠立马跟上。
姜夙月行至一处院落拐角时突然被一把大力拉到角落,红芙本来还想叫喊,但看到是大皇子,又把叫喊吞了回去,默不吭声地站到一旁,和同样默默站着的长忠面面相觑。
而姜夙月,原本还有点惊慌,可定睛一看原来素玄,便也放了心。
“夙月!”萧素玄的双手牢牢地抓着眼前人的肩膀,质问道,“你想嫁给木桪?为什么?”
姜夙月觉得他今天的表情有点奇怪,“什么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要嫁给他的啊。”
“你怎么能嫁给他呢!”萧素玄觉得自己要疯了。
“我跟木桪青梅竹马……”
“我跟你也是青梅竹马啊!”
“可我和木桪是从小定下的婚约……”
“那是皇祖父和姜老大人给孙辈定下的婚约,可没指定哪个皇子!”萧素玄抓住了夙月的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向父皇去争取。”
“我不愿意,”姜夙月挣开他的手,“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他,也从来都没有想过别人。”
萧素玄以为她是从小被那婚约给框住了才这么想,赶紧道:“夙月,两个人成亲是需要相互喜欢的,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喜欢他,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轻飘飘的一句话宛如一把带了锯齿的刀,就这样深深插进萧素玄的心里,鲜血淋漓。
“你喜欢他?”
“是啊。”
“那我呢?”
“你?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朋友?”萧素玄的眼睛红了。
“对,对呀。”姜夙月感觉心忽然有点疼。
“你只把我当朋友?不是心上人?”
“我,我只把你当成一个好朋友,好哥哥。”看着素玄哀伤的神情,不知怎的,姜夙月心痛得厉害,只能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对我有这种心思,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萧素玄觉得全身骤然失了力气,“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处处维护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总是陪在我的身边。”
“因为你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总是被欺负,我只是不想看你受到伤害。”
不对,不是这样的,可那又是什么样的?
“你这些年对我这么好,难道仅仅是因为……同情?”
同情,对,都是因为同情。
“是,我只是觉得你太可怜了,才会处处照顾,我对你,从来都没有过男女之情。”
萧素玄觉得此刻自己的心一定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可怜……是啊,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好可怜。”
姜夙月一直低着头,她不敢抬头,她怕抬起了头,就会看到素玄难过的表情,“你不要这样,缘分本来就是注定的,你以后肯定会遇到一个更好的姑娘。”
更好的姑娘,哪还会有比她更好的姑娘,萧素玄觉得老天好像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我本来一个人,在又黑又冷的屋里待得好好的,可你偏要闯进来,像阳光一样照进我的心里,你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光明,什么是温暖,可你现在却又突然要弃我而去,夙月,你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吗?”
姜夙月的心突然揪了起来,脑子也乱成一团浆糊,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可是素玄,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从前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你还是早点放下吧。”
疼,好疼,姜夙月觉得自己的心口好疼,她感觉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一定会更疼的,不等素玄回应,她转头就跑,跑出好远心口的疼痛感才缓了下来。
“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姜夙月觉得今天不仅是素玄奇怪,莫名其妙就说喜欢上了她,连她自己也很奇怪,无缘无故怎么会这么难受。
红芙很快追过来,她看着茫然又纠结的小姐,眼中满是担忧。
姜夙月没再多说什么,带着红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换衣服。
而萧素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宴席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皇宫的,反正,他的天空已经暗了,都不重要了。
——
姜夙月头疼地回到房间,走到屏风后就赶紧脱下沾染污渍的裙子,想早点回宴席去。
红芙刚刚目睹自家小姐无情地拒绝了大皇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她一个下人,也不好插手主子的终身大事,只是现在四下无人,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姐,比起大皇子,您真的更喜欢三皇子吗?”
正在解衣服的姜夙月手下一顿,“红芙,怎么连你都这么问,我喜欢木桪,我要嫁给他,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吗?”
“您对大皇子没有男女之情吗?”
“没有啊。”
红芙见主子脸上的神情不似作假,心底也不知是该先诧异还是该先发愁,她没有说话,而是默默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几样东西,又走了回来。
姜夙月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丫鬟一脸严肃地把几个小纸包拍在她身旁的桌上。
红芙一样样拿起,“这是生肌散,最好的金创药……这是三清丸,最好的消暑药……这是十全丹,最好的补气药……还有这个,整个东齐都没几颗的解毒药!小姐,这些……是奴婢亲眼看着您一个个添置,随身携带,就是为了以备大皇子万一。就连奴婢身上,这么多年了,只要进宫都带着糕点,因为您生怕他哪一天又饿着了!”
红芙很为小姐忧心,“您若对他不曾有过半分情义,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姜夙月很迷茫,“我对素玄……很好吗?”
“您说呢。”红芙看着桌上的一堆纸包。
姜夙月顺着红芙的眼神也看到了那一堆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同,同情啊。”
“您见过有谁因为同情做到这种地步的吗?”红芙是真的很愁。
“那,那是因为素玄是我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吗?”
“当然了。”
“可您从没为三皇子做过这么多!”
“那是木桪处处有人照顾,”夙月揪着衣服,“不像素玄,从小就没了亲娘,陛下又不是很喜欢他,在宫里难免被人忽视,我当然要多帮助他一点了。”
“真的吗?”红芙无法相信。
姜夙月以为红芙是刚刚听见了素玄的话才生出担心,于是很认真地对她道:“是真的,红芙,我的心意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从小到大,我喜欢人只有木桪,我生来就是要嫁他的。”
红芙凝视着夙月的眼睛,发现里面竟真的没有半分勉强,突然有些无力,“小姐自己清楚就好,那奴婢等着看您做三皇子妃了。”
“嗯。”姜夙月重重点头,“你呀不要多想,快去帮我拿件干净的衣服过来。”
“好。”
姜夙月很快换好了衣服,忙向宴席返回。
落后一步的红芙看着小姐的背影,当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提起心。
她从五岁起就进了相府,陪着小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出落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女儿家,她能看出来小姐没有说谎。
要么,是她和大皇子会错了意,要么,就是小姐看错了自己的心。
小姐,女子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奴婢希望您幸福,若是您当真一时糊涂,只盼永远都不要有清醒的一天。
否则,三个人都会很痛苦。
——
萧素玄参加完相府的生辰宴,回到自己的落叶宫里就开始喝酒,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搬出来的一个酒坛,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喝了起来,长忠跟苍狼几次相劝都被他吼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喝了一夜。
然后第二天不出所料地病倒了,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好多天,偶尔清醒也一句话都不说,就知道抱着一个很丑的荷包发呆。
落叶宫里的另外三个人,文兮、长忠跟苍狼都非常担心,可这种男女之事,他们也插不上手。
文兮已经听长忠说了事情的经过,看着病糊涂的主子,她愁得不行。
又过两天,萧素玄终于开口说话了,“苍狼。”
耳力极好的苍狼一下子从门外窜进来,“殿下。”
萧素玄躺在床上,无神的双目逐渐聚起神采,“陪我出宫一趟。”
“可是殿下,您这身体……”苍狼很担忧,殿下病还重着呢。
“没事,我还撑得住。”萧素玄的眼神坚定起来,“我要去找夙月问清楚,都是青梅竹马,凭什么她对木桪就是真正的感情。”
“殿下……”
萧素玄紧紧握着荷包,“说不定是我那天太过唐突,她一时紧张没有想明白,我一定要再找她问清楚!”
——
丞相府里。
红芙正在院里剪着花,突然一个小丫鬟匆匆凑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红芙脸色大变,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慌张向院外走去。
正从房里出来的绿柳将这一幕看在眼底,眼珠一转,赶紧跟了上去。
眼见红芙左弯右绕,避开了所有人,绿柳不禁自喜,“红芙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哼,都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你就能一直陪着小姐进宫结识皇子贵人,我却只能窝在这小小的院里干着粗活,这回,看我不抓个人赃并获,好叫大家知道谁才是小姐身边最得力的。”
红芙来到后门,瞧见等在那里的两道身影,冷汗一下冒了出来,赶紧上前,“大皇子您怎么出宫了,万一被人看见再告到贵妃那里,您麻烦可不小!”
萧素玄穿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小半张脸,见红芙出来,抬眼望去,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他强撑着精神往前一步,“夙月呢,我要见她。”
“小姐……陪着夫人在库房挑嫁妆呢。”红芙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
萧素玄本就白得不行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你把她叫出来,我有事要和她说。”
可红芙却没动,看着摇摇欲坠的大皇子,她深吸一口气,道:“殿下,奴婢知道您想说什么,上次小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喜欢的人是三皇子。”
萧素玄激动起来,“她一定是一时没有想清楚,我要再问问她,我一定要再问问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红芙见他这样,担忧之余也狠下心,道:“殿下,恕奴婢逾越,放过小姐吧,也放过您自己。”
“红芙,我对夙月的心意,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奴婢当然看得出来,比起三皇子您对小姐的情更深一些,可那又如何呢。”红芙硬着心肠,“她嫁给您,只是大皇子妃,可嫁给三皇子,以后就会是太子妃,是皇后。”
“夙月不是那样贪图富贵的人,只要她喜欢……”
“殿下!”红芙打断他,“您不是愚蠢之人,应该很清楚婚姻大事不是凭喜欢二字就能决定的。小姐是丞相之女,她的舅舅是执掌数十万大军的元帅,注定是要做皇后的,就算她喜欢的人是您又如何,谁都不会同意姜乔两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嫁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您明白吗!”
“我……”萧素玄愣住了。
“奴婢从前一直担心,如果小姐对您情根深种,将来会夹在相府和皇室之间无法自处,可现在既然她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一条路,那也只好就这么走下去。”红芙虽然很同情大皇子,但还是小姐的幸福更重要一点,这个结果其实也很好,“殿下,若您当真对小姐一片真心,就请放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萧素玄就那样呆立在相府的后门,看着红芙离去,久久地说不出话。身后的苍狼很担心,可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牢牢盯着殿下,万一他昏倒自己还能及时接住。
而相府里,红芙自作主张劝完大皇子便返回小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跟踪她的绿柳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原来大皇子喜欢小姐啊,可小姐马上就是三皇子妃了。”没抓到红芙的把柄,绿柳有些丧气,“唉,都是爹生娘养的,有些人生来就飘在云端,有些人就永远都活在泥地里,皇上只有两个儿子,都喜欢小姐,那个红芙,以后要是当上皇后娘娘最信任的大宫女,肯定更得意了。”
绿柳一个人自言自语,却是生生把心里的火给挑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被她比下去,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下人,凭什么我就要矮她一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红芙做事一向谨慎,这么多年都没出过错,老爷夫人都很信任她,还以为这次能抓到她的把柄,结果是一场误会。”
绿柳越想越丧气,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头,只是走着走着,却灵光一闪,“对了,大皇子私自出宫,这罪名可不小,如果他出了事,那红芙这个和他见面的人可不就得被抓去审问,到牢里走一趟她还能做小姐的陪嫁丫鬟吗。”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绿柳兴冲冲地向小厨房跑去,她记得小厨房有位陈嬷嬷,是贵妃赐过来给小姐做药膳的,只要告诉她,贵妃肯定很快也会知道。
神色得意的绿柳完全不知道她这一举动,在皇宫,在天下,搅起了多大的风波,也彻彻底底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