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鲨到底还是老实离开了天庭，素玄不想多生事端为夙月招来麻烦，便也没有再追究。
第二日，他踏着晨光拎上一壶酒悄悄走出了碧波宫。
素玄打算去找木桪谈一谈，只是没想到才刚到他的住所附近就碰到了另一人。
“素玄？”
素玄回头，一时不知该用何表情去面对那人，“重靖。”
“还未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当上太子。”重靖脸是笑着的，只是说出口的话听起来莫名有些刺耳。
素玄虽不如夙月那般能够探查人心，但很多时候他对善恶都十分的敏感，眼前人似乎并不友好。“重靖，我们……还算朋友吗？”
“曾经算吧。”重靖见他连客套话都不说，也收敛了笑容，“虽然我回来后知道了不少事，解开许多误会，但我依然不认同你的所作所为。”
“此话何解？”
“素玄，虽说你平定人界，得万民拥护，可这一切都太依赖运气。你很幸运地遇到了一群不求回报的追随者，很幸运地被曾受过你恩惠的穷苦百姓所爱戴，那如果没有那些幸运呢？你总想用一些小道手段四两拨千斤，根本不去思考怎么光明正大赢过敌人，如何长治，你一味偏袒弱者，不由分说去掠夺强者的东西，如何久安？我不认为你是个好皇帝。”
“重靖，你觉得我是运气好，那你又何尝不是？在天界，你一化形就是金仙，在人界，你一出生就是贵族公子，这世上有很多人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以小博大当然是最合理的打算。至于强弱，如果你当真认定弱肉强食才是正理，那你就该明白，强者们屈服于更强的我，为我所驱使去庇护弱者，也是天经地义。”
重靖闻言忽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叹道：“素玄啊素玄，你果然还是这么能言善辩，真不愧是叫天后吃了哑巴亏的大公子。”
正当素玄奇怪他话里的意思时，重靖又睁开眼直直望了过来，道：“你这次下凡是早就设计好吧。”
素玄神色微变，“为什么这么说。”
“此次五位少主为争夺返魂木下凡比试，与你本不相干，人界之行也因为多出一个你全部乱了套。近日我梳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突然想起事发之前曾见到你和云瑶吵过一架。天庭里谁都知道素玄公子脾气好，对公主更是处处忍让，怎么会为一朵花起了争执？你一个地仙，又是怎么横跨两个境界直接成神的？最佳答案莫过于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对不对。”
素玄没有说话。
见他默认，重靖虽早已料到，但还是不甘心，固执地想要一个真切的回答，“素玄，敢做不敢认吗？”
素玄看着眼前这张倔强的脸，想起人界那段善始未善终的友情，不禁有些心软，道：“是，一切都是我的计划。三百年前我的修为就到了金仙境巅峰，成神的十二道灾劫也只差三道。听到他们五人要下凡的消息，我觉得是个机会，所以故意激怒云瑶，又找人挑拨，说她要去当凡人受苦，我却在天界享清福，暗示她可以趁机把我一起拉下去。
那个傻丫头果然中计，费心把我也加入了下凡名单中，而在外人眼里我并未插手半分，所以无论以后发现什么也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司命向来胆子小，想要让我吃点苦头又不能太明显，情缘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加上父帝一直不喜我谈情说爱，就算将来问起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所以我定然会有一段不圆满的姻缘。凡间一世，我能顺利度过情劫，也不会与别的姑娘产生纠葛，这再好不过了。等我历劫归来，余下两道难关也不算什么。
五百年后就是妖皇印择主的日子，新任妖皇出现，相邻的魔界必定会有一番动荡，到时候我会请命前往天魔边界平乱，再悄悄潜入妖界去渡上神雷劫，神不知鬼不觉。
我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天后竟然插手，劫数会变得这么重，连夙月也跟着一起下凡，彻底搅乱了局面，导致我提前遭遇雷劫，差点栽了跟头。”
素玄虽很诚心地在解释，但重靖越听越窝火，“得了吧，什么没料到，根本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这一千多年，你表面上装出一副可怜受欺的模样，博取大家同情，背地里却拼命修炼，多番筹谋。这回也是你串通司命布了一个局，为的，不过就是想告诉天庭众仙，即便你只是一个得不到承认的私生子，你也照样有本事成为神君，有能力当好天帝！为了断掉云瑶这个天后之女登位的可能，你还故意让她变成了一个笑话，又介怀当年义子的事给木桪安排了一个异族皇子的身份，算无遗策，得尽人心。现在你终于当上了尊贵的天界太子，你成功了，满意了，所有人都做了你的踏脚石！”
“重靖，不论你相不相信，我没有那个意……”
“够了！那些狡辩我不想听！为了这太子之位，你当真是煞费苦心，我只恨自己在凡间瞎了眼，和你做了朋友。人间事人间了，今后，还请太子殿下当我是个陌生人吧，告辞。”
重靖气冲冲地走了，任凭素玄如何呼唤也不肯回头。
素玄没有去追他，自言自语道：“所以说善意的谎言还是很必要的，瞧，实话谁都不喜欢听。”
“太子之位？”素玄琢磨着这四个字，忽地嘲讽一笑，“当谁稀罕！”
——
素玄与重靖分别后又继续他的正事，找上了木桪。
屋内，木桪有些不解地给他倒茶，“什么风把大公子……太子殿下吹来了。”
素玄礼貌地接过茶，“我是为夙月来的。”
木桪一愣，继而又似早有预料般平静道：“殿下是特意来教训我的？”
素玄却摇摇头，“你我也算是相识多年，同在天庭生活了这么久，你何时见我无故动粗，更何况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上神，对你一个金仙动手，未免有些以大欺小。”
“我年纪可比你大了很多。”
“达者为先，谁叫你现在修为比我低呢？”
“原来你是来羞辱我的。”木桪自嘲。
“不，我是来找你喝酒的。”素玄拿出酒壶放到桌上，“此酒名为问心，饮下之后，可助人看清自己的本心。”
“本心？”木桪不解。
“我想让你明白，夙月并不适合你。”素玄解释。
“适不适合难道凭你一个人说了算？”木桪以为他是在讽刺自己。
素玄却道：“夙月来天庭时间不长，你并不了解她。或许是几次偶遇，让你觉得她是个温柔聪慧的姑娘，心生好感，但好感和爱情是不一样的，而且那些只是表象而已，夙月其实脾气并不好，心狠，手也毒。”
“你就是想劝我死心也不用抹黑她！”
“我从不说谎，木桪，人界的姜夙月和天界的夙月仙子是不一样的。姜夙月受尽宠爱，天真又单纯，即便你另娶也只会独自黯然，不会去伤害别人，但夙月不同，从小她学法术就专挑那些杀招练，面对认定的敌人从不肯吃亏，她经历过许多事，一旦发现你起了那种心思，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素玄的眼睛很亮，亮得让人下意识这话是真的，“你不明白一颗永远都不会变的真心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木桪不甘心，“那我跟萧木桪也不一样，我才不会在两个姑娘之间犹犹豫豫的。”
“真的不会吗？”素玄满脸不信，“木桪，我也不想为难你，所以我为你想了个两全之法，不如你去天魔战场修炼一段时间，好好想清楚你跟云瑶之间该怎么办。”
“我，我跟云瑶本来就没什么，这次历劫的姻缘是她瞒着我牵下的。”
“那更说明云瑶对你感情不浅，不是吗，木桪，离开一段时间对谁都好，以后若你当了驸马，咱们就是一家人，若你斩断情丝，成为一位真正的战神，也是我天庭一件幸事。”
“就两个选择，难道我就不能另外找到一个心意相通的道侣，双宿双飞？”
“劝你最好还是别这么想，云瑶不会放过你的，我作为她的兄长，也不好轻易放过你。”
“牛不喝水还要强按头了？”
“谁叫你这头牛明知道自己招桃花还不知收敛，你看我，这些年对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仙子可都是敬而远之的，不就一点麻烦也没惹上吗？”
“敬而远之？分明是跟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你都不知道那些仙子背后是怎么说你的。”
“那又如何，我被人说的还少了？几句闲话而已，又不会真的伤到我，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我没有沾上那些烂桃花。”
木桪被这话噎得无法反驳，是啊，不管怎么说结果是素玄身边干干净净的，追求喜欢的姑娘底气都更足一些。
素玄又接着道：“木桪，夙月从小就是个霸道的性子，真心喜欢的东西绝不愿与旁人分享，我这一生只会属于她，而你，如果云瑶强行下嫁，你不会拒绝的。”
这言之凿凿的语气激怒了木桪，“你就这么笃定！”
“是，你畏惧天后，不敢开罪于她，因为你怕会破坏木灵一族好不容易争来的大好局面，你敬仰天帝，不愿让他在女儿和好友之子当中左右为难，同时你对云瑶，也不是没有半分怜惜之情，只是这份感情不足以让你动心罢了，你既不愿娶她，又不忍伤她，所以这些年唯一能做的，就是躲着她。”
木桪听了这话，整个人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你无法摆脱云瑶，注定了你与夙月是不会有结果的。”素玄断言。
木桪泄了气，“不愧是韬光养晦多年，一举成神的素玄公子，原来这偌大天庭看得最清的人，竟是你。”
“木桪，你总是太顾及旁人，你有没有想过，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为自己？我是木灵一族的族长，如何能只顾着自己。素玄，你不也一样吗，这些年要不是你时时看顾，那些鲛人早就不复存在了。”
“这不一样。”
“一样的，我早就习惯了去照顾别人，去顾全大局，这唯一的一回私心，竟还落得了这样的结果，或许你说得对，我跟夙月……不合适。”
——
素玄的劝说之行大获成功，回碧波宫时一路上都喜笑颜开的，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迎面碰到了飞霜公主。
望着飞霜那双充满爱慕的眼睛，他实在有些愧疚，“人界的事……我很抱歉。”
“殿下不必如此。”飞霜连忙道，“您本来也没承诺过什么。”
素玄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飞霜又道：“殿下，那个，不知您与那位夙月仙子……”
“我与夙月自小相识。”素玄望向飞霜，语气认真，“我会娶她。”
“是，是吗。”飞霜的眼中划过一丝失落。
素玄看出来了，却不敢多说什么。
“我……”飞霜欲言又止，可到底还是鼓起了勇气，“不知殿下以后……会不会纳侧妃？”
素玄眼眸低垂了一瞬，复又重新直视，“浣若公主既是你的姑姑，你应该有听她提起过青黛上仙。我以前常常在想，如果当初父帝没有给青黛希望，或许她就不会陷入情爱，不会养大我，现在她还是个逍遥快乐的散仙。我会永远爱着夙月，若她不在了，我便斩断情丝，专心修行，再不会喜欢上别人。”
飞霜望着眼前人真挚的双眼，心里的那点火苗忽得被浇灭了。
“我明白了。”飞霜努力扯出一丝笑容，“有一件事，能否请殿下告诉我。”
“公主请问。”
“殿下可是从一开始觉醒的便是鲲鹏血脉？”
“是。”真身已现，素玄并不觉得这还需要遮掩，“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多嘴问一句，飞霜告辞。”飞霜故作轻松地回过头去，转身离开。
还没走几步，她的泪水便无声地落了下来。
见过的，我早就见过殿下。
五百年前，睚眦上仙走火入魔，在黑水湖狂性大发兴风作浪，飞霜奉父命前去查探此事，恰巧遇上睚眦，不慎被伤。危难之际，有人出手制住了他，当时飞霜曾感觉到一股鲲鹏之力，本以为是天帝陛下路过出手，可事后想想又觉得不对，天帝日理万机，怎会经过那里，还隐匿行踪？
这件事一直是飞霜心里一个不解的谜团。
今日，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天界不止一只鲲鹏。
原来，那个救下我的人，是你。
不论天界还是人间，我总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