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还为女郎主动投怀送抱而高兴,听到那声三郎,苏勉眉眼瞬间沉了下来,转念想起女郎一贯嘴硬,且昨夜确实叫他欢喜,生生忍下怒意。
“那日便同你说了,我就是你的三郎,”苏勉抓住修长手指亲昵把玩,“来,再唤声三郎,我听了欢喜。”
没恶心到他,反被他给恶心,裴静文像吞了只苍蝇似的,脸色不大好看,冷淡地抽回手。
她翻身背对他,手伸枕下左掏右摸,一面讽刺道:“像苏郎君这样上赶着做替身的,着实不多见,”扯开荷包,倒了两枚铜钱扔他面前,餍足地眯起眼,“看在苏郎君昨夜还算有用的份上,姐姐下次还点你。”
苏勉未见羞赧,拈起铜钱,轻嗤了声:“两文钱就想给爷打发了?”说着去扯她腕上红绳,“爷堂堂准凤翔都知兵马使,怎么着也值个金的。”
前些日子忙着养伤、照顾女郎,无暇想些有的没的,今日得了空闲,青年自然便注意到这碍眼的红绳手链,定是她出逃时那位命人交还给她。
裴静文一门心思扑在手链上,下意识忽略那句“准凤翔都知兵马使”,神色怪异道:“我竟不知你对林三存了这种心思。”
“嗯?”苏勉疑惑地歪着头,“什么?”
裴静文瞧着他,噗嗤笑道:“这和他腕上那为一对,你想要这个,不就是想和他凑成一对?”
苏勉捏着她脸颊,稍稍用力,笑骂道:“混账东西,连我都敢编排,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裴静文瞟着他左胸口,挑衅道:“我敢做什么,苏郎君不是都知道?”
“我自是知晓你没什么做不出来。”苏勉面带薄怒,一把扯下红绳手链抬脚朝外走,连鞋都顾不上穿。
裴静文追着他走了两步,奈何长链束缚,他又走得极快,只得立在次间窗畔,冲已至院门处的青年大喊:“连女人的钱都抢,你知不知羞?”
苏勉回头看她,咬牙道:“你等着。”
慢条斯理用了早饭,裴静文端起薄荷叶水漱口,咕噜咕噜好一会儿,低头吐至盂中,才直起身来,便见八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两两一组挑来一筐铜钱。
苏勉穿戴整齐,跟在仆妇身后进了次间,背着手道:“拿你一枚,还你十万枚。”
“亏本的买卖苏郎君也做?”裴静文睨他一眼,手臂发力提起四五斤重的一缗铜钱,挂在仆妇臂弯,“本小姐做了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今个儿高兴,赏你们每人一吊。”
仆妇觑了眼青年,见他神色如常,忙不迭躬身道谢。
除了挑来铜钱的八个粗使仆妇,裴静文还给罗浮梦中所有侍女也发了一吊铜钱,就连守在院门外的亲卫都有份。
苏勉卷了本书躺在花梨木摇椅上,由着女郎闹腾,待吵闹声退去,将人拉至怀中,双臂箍着柔软腰肢,垂眸看着她道:“怎么不同我闹?”
“反正你不会还我,闹了也是白费劲。”裴静文趴在他胸口闷声闷气道,“你拿去还给他也好。”
苏勉嗤笑道:“还他,好让他再给你?”
裴静文支起上身打量他:“什么意思?”
“叫人拿去外面打金铺熔了,”抬手截住女郎挥出残影的胳膊,苏勉言笑晏晏,“鸾凤既已分飞,留着也是碍眼,我都是为了阿静好。”
裴静文气得发抖,恨恨地瞪着他,好半天压下怒气,红着眼问道:“熔了的金呢?”
苏勉莞尔道:“布施小乞儿,也算为你积了功德。待抵达凤翔府,我会寻城内手艺最好的打金师傅为你制金簪金镯金项圈。”
“我不稀罕!”裴静文起身离去。
很好,待那人还是这般情深义重,连指甲盖大小的金疙瘩都视若珍宝,待他便轻如草芥,千金万金也只换来一句不稀罕。
“你给的,我受着了。我给的,你也必须受着。”
苏勉脸色阴沉,攥住女郎胳膊,温香软玉重入怀中,横臂桎梏着她,手往下探扯松两人身上的绸裤,剥开衣襟将人按坐下去。
“疼。”
甬道紧致而又干涩,苏勉被夹得生疼,气急败坏地喝了声:“疼还乱动?”
看清女郎紧皱眉头,到底不忍心,上下调转两人身位,俯首以唇舌温柔侍弄,从上至下,每一处。
待干涸山谷涌出清泉,青年躺回摇椅,扶着女郎重新坐下,长腿搁在脚踏上,无需特意使力,摇椅慢慢晃动。
裴静文失了力气,趴回青年胸膛,喘着气小声哼吟,青年抚着她脑袋,眉目含笑。
春日暖阳穿透冰裂纹窗棂,斑驳光晕落在齐整外衫上,两人仿佛正在悠闲晒太阳,不过是姿势稍微亲密了些。
良久,苏勉打横抱起眼神迷离的女郎,径直往盥洗室去,先为她擦洗干净,而后为自己浴洗。
抱着女郎躺回窗畔摇椅,苏勉抬手推开紧闭木窗。
大肥猫和小彩狸一跃而上,彼此依偎趴在窗头,蓬松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摇摆。
两人两猫共享春日午后暖阳。
裴静文转头朝向阳光,双目阖上,睡意顷刻涌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咕哝道:“你刚才说凤翔府,我们要去凤翔府?”
苏勉轻应道:“再有几天任命我为凤翔都知兵马使的敕旨便要下来。”
裴静文困倦道:“为何是凤翔?”
方才甚是尽兴,一向不怎么支持女子干政的苏勉,颇有耐心地为女郎解惑:“凤翔乃京西门户和边防重镇,位置至关重要。现任凤翔节度使是梁国公请辞后,陛下无奈扶上去的,非天子心腹。天子去岁为天雄叛乱和梁国公一案烦忧,如今腾出手来,自然要重拢凤翔。”
裴静文不解道:“那怎么不直接封你做节度使,这个都知兵马使又是什么?”
苏勉回答道:“我年纪轻,资历浅,今明两年同多闻贱奴打几场仗赚点军功,至多后年就升上去了。都知兵马使是节帅幕府牙将,也是藩镇储帅。”
裴静文好奇道:“如果都知兵马使是藩镇储帅,节度副使又是什么?”
苏勉哂笑道:“诸镇幕府大同小异,或以都知兵马使为储帅,或以节度副使为储帅,还有些藩镇以行军司马为储帅。”
裴静文嘟囔道:“一点都不规范,听起来好复杂。”
“再是复杂也无需你操心。”苏勉浅吻她额头,“你命好,乖乖待在我身边,荣华富贵任你享,世间再无烦心事找你。”
她命好?她命歹还差不多。
正好睡意上头,裴静文懒得理他,胡乱想了会儿去往凤翔途中逃跑的可能,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中午最多睡半小时就够了,奈何仲春阳光暖烘烘的,女郎略睁了睁眼,便又继续睡去,脑袋越睡越痛,越痛越睡。
“阿静,醒醒,别睡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醒来,甚至清楚地看见苏勉的嘴巴一开一合,然而下一刻便能从沉重的眼皮和胀痛的脑袋,得到自己从未醒来的信息。
“嗯……”她困顿地应了声,眼睛还是睁不开,头也痛得仿佛要炸开,“嗯……”
心知她这是睡久了,被魇住了,苏勉忙晃动女郎身子,生生将人晃得睁开了眼。
眼睛总算睁开,裴静文迷糊地瞧着眼前的男人,身子一软又往他身上倒去。
苏勉被唬了一跳,两手扶着女郎肩膀支撑她坐起来,忧心忡忡道:“你不能再睡了。”
先用白水漱了口,再喝了盅醒神浓茶,裴静文神智逐渐恢复清醒,临风窗下眺望艳丽晚霞。
“咔哒”一声响起,裴静文寻声望去,苏勉半蹲脚边,亮银色铁环脱落,她抬起左腿踢开铁环,疑惑目光随他起身往上。
“昨夜说要给你交代,快去更衣。”
裴静文不想吃盘发的苦,选了件浅绯色圆领袍,侍女遂为她扎了个高马尾。
行至院门,裴静文狐疑道:“我能出去?”
苏勉倒回来牵她的手,失笑道:“莫不是被关傻了?快走吧!”
其实也没走多远,穿过抄手游廊就是二院书房,简洁大气的庭院里跪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郎君,细看眉眼与苏勉有五分相似。
余光瞧见长兄身影,苏三郎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又瞧见跟在兄长身边女扮男装的女郎,眸中惊艳一闪而过。
苏勉立在苏三郎身前,垂下眼皮看他,沉声道:“你可知错?”
碍于长兄威严,苏三郎连忙认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知错,知错,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苏勉又道:“这话该对谁说?”
苏三郎跪着转身正对裴静文,作揖道:“昨日玩心大发偷换嫂嫂的酒,嫂嫂宰相肚里能撑船,饶了弟弟这次罢。”
裴静文眉心蹙起,不解道:“你换我的酒图什么?”
图什么?
不过是看长兄近来独宿书房,趁势推他一把的同时又戏弄他,简直一举两得,不过这话苏三郎不好当着女郎的面说,支支吾吾不言语。
至于为何不直接把那酒换给兄长,一是兄长未必识不出酒有异,二是他怕挨父亲家法。
“尽帮倒忙。”苏勉却是猜到了,一脚踹了过去,“整天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瞎混,连家里人都敢捉弄,去,去祠堂跪着,没我命令不许起来。”
只是跪祠堂,苏三郎松了口气,急匆匆说了句告退,爬起来往外跑。
才到院门口,苏勉的声音飘来:“慢着,先笞五鞭,再跪祠堂。”
苏三郎目光哀怨地望向兄长,昨天他好歹也算帮了他,兄长怎能这般不近人情?
“再敢拖延,笞八鞭。”
目送苏三郎一溜烟跑开,裴静文挠了挠头,困惑道:“我想不通,他到底图什么?”听了苏勉解释,她用手指轻点脑袋,“损人不利己,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苏勉沉默半晌,抬头望天,颇有家门不幸的悲愤,无可奈何道:“我想是的。”
自二月十五起,大魏新一年的官员调动陆续下来。
宋国公调回京城任右骁卫上将军,河中节度使由朔方节度使接任。
朔方节度使则由山南东道节度使,即李敬贞之父接任,山南东道遣户部侍郎兼同中书平章事,即贺赢之父镇守。
昭义节度使裴劭调任河东,河东节度使调回京城拜为尚书右仆射,渭北节度使柳徵出镇昭义,左金吾大将军驻守渭北。
苏勉任凤翔都知兵马使,监门将军一职由李敬贞接任。
此外还有一些藩镇人事调动,目的都是为了防止节度使坐大,中央朝廷也进行了略微调整,御驾不日便要回銮。
转眼便是三月初一,苏勉启程的日子,送行队伍不可不谓不壮观。
父母、妻子柳迎和一双儿女、苏三苏四两个弟弟,就连贺赢长兄贺胜与新任监门将军李敬贞也来凑这个热闹。
好说歹说劝他们止步短亭,苏勉高声唤抱着小彩狸与柳迎说话的女郎快些上马车。
裴静文头也不回地答一句知道了,复又对柳迎说:“那天的相救和这些天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柳娘子,来日若有机会,裴静文一定报答。”
柳迎拍拍她手背,温声细语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她微微一笑,“裴娘子,我祝你苦尽甘来,早得自在。”
“多谢。”
此去凤翔山高路远,怕裴静文半路逃了,苏勉拒绝她想要骑马的要求,并且自己也选择坐车。
车轱辘碾过官道,往前行了不过一里,便被人拦住去路。
“将军,是宝安县主。”宝安县主李宝珠,临川长公主之女,贺赢之妻。
苏勉扯开帘子,不解道:“县主拦在下车驾作甚?”
“从前唤人家宝珠,现在竟是生分到唤我县主,果然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李宝珠只当看不见苏勉沉下来的脸色,慢条斯理来到马车旁,接过侍女递来的包裹扔到裴静文怀中,“月儿被禁足了,出不来,托我带给你。”
包裹很软,应该是衣裳之类的物品。
裴静文颔首道:“烦请你替我谢谢她。”
李宝珠摆摆手,豪放道:“咱们大女人,这种繁文缛节就不必了,”顿了顿,冲她挤眉弄眼,“裴娘子,你吃得真好,但比起我还是差一点。”
裴静文起初没理解,待回过神来,李宝珠一行人,早大摇大摆往城池方向行去。
她不由摇头失笑,这位宝安县主还是一如既往地张扬肆意。
裴静文收回视线,被苏勉深沉脸色吓到,惊讶道:“你怎么了?”
苏勉哪敢说他怕她从李宝珠那句戏谑里听出些什么,扯过话题道:“包裹里是什么?”
“衣裳吧。”裴静文顺手打开,一条条纯白棉质月经带闯入视线,“居然是月经带,有太阳的味道,我可太喜欢了。”
裴静文突然想起去年夏日,她曾赠高瑕月一条月经带,今年深春她便赠她一二三四五……总之好多好多条。
苏勉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呐呐道:“青天白日的,不像话,快些收了。”
“以前月经带都是林三为我准备,”裴静文嫌弃地瞥他一眼,“你不为我准备就算了,还敢说我拿着月经带不像话!每个女人每月都要用的东西,有什么不像话的?”
从没见过这样理直气壮的女郎,苏勉震撼不已,好半晌,给自己递了个台阶:“你都有理,我且不与你计较。”
再往前走便是十里长亭,马车慢慢停下。
苏勉正要开口询问,亲卫的声音隔着马车传来:“将军,林二郎君等在长亭边。”
裴静文一个激动便要起身,苏勉用力攥住她胳膊,将人扯入怀中死死禁锢着,就连挣扎的可能都不留给她。
他淡淡道:“不见,走。”
亲卫为难道:“渤海郡公也在。”
渤海郡公高显忠,这是陛下的意思。
苏勉静默半晌,缓缓俯首,唇舌落在白皙脖颈,嘬出一朵粉色小花,一点点松了桎梏。
“有病。”
裴静文骂了句,抓起轻纱披帛围在颈上,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不过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慢下来。
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