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节是赵应安的语文课,拿着试卷跨出教室的裴静文和她撞了个满怀。
被数学卷子磋磨一节课的兄妹俩看到赵应安,仿佛看见亲人一般,围着赵应安叽叽喳喳。
裴静文对旁观感天动地师生情没兴趣,转身朝正屋后的二层藏书楼走。
藏书楼一楼暖阁里的梢间是她和赵应安的办公室,她准备在那里改试卷。
裴静文跨过门槛,迎面撞见林建军拿着一本藏青封皮书扶梯而下。
林建军作揖道:“裴娘子。”
裴静文吃惊道:“将军没当值?”
林建军笑道:“叫一个转战三千里,风餐露宿近一年的人立即当值,实在不是一件人道的事。”
“此番回京一应事毕,陛下准我休沐半月。” 他将书卷成筒,看向裴静文手中的试卷,“裴娘子开课第一天就考试,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摸个底。”裴静文不理会他的玩笑,打起暖阁的厚重门帘,回头看着林建军,“我要改试卷了。”
“请便。”林建军微微颔首,“我就在梢间外的次间看书,裴娘子若有事可唤我名字。”
改试卷能有什么事,裴静文不置可否。
梢间空间不大,摆了两张书案后,就只够摆放一个铜炉,再多一个书柜都放不下。
把试卷平铺书案上用镇纸压住,裴静文伸了个懒腰慢慢坐下,从书案左侧的碟子里拿起一块精致点心。
听赵应安说,只要当天有课,秋棠依都会亲手做一碟点心送来。
今天送来的是枣泥糕,外面酥皮脆爽,内里枣泥馅甜而不腻,没吃早饭的裴静文一口气吃完半碟枣泥糕。
“嗝——”
吃太快的结果就是被点心噎住,裴静文手忙脚乱倒水,哪知茶壶里只剩下泡得发胀的茶叶。
痛苦地哀嚎一声,裴静文撩起隔绝梢间和次间的棉布帘子,眼巴巴地盯着次间书案上的茶壶问:“茶壶里还有水吗?”
林建军放下毛笔,憋着笑看她一眼,倒了杯茶水端给她。
咕噜咕噜灌下一满杯,胸口的凝噎感消去,裴静文深呼吸:“舒服了。”
林建军勾起茶壶送到她面前,打趣道:“拿进去慢慢喝,管饱。”
“不了,你喝。”裴静文摆手拒绝,开始改卷工作。
这次考试的主要目的是摸底,题目除了简单的两位数加减运算,还涉及三位数、四位数加减运算,加减乘除四则运算和辨认几何图形。
赵应安是个实诚人,说他们只会些简单加减,没想到他们当真就只会些简单加减。
一分钟不到,裴静文改完两张试卷。
十道两位数加减运算两人全对,其余题目一字未动,卷面那叫一个干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教学任务任重而道远,看来高薪也不是那么好拿。
“怎么了?”林建军掀起布帘,手指上还挂着茶壶,“又吃噎着了?”
裴静文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是一声长叹。林建军迈进梢间,才把茶壶放在书案上,视线立刻被书案上的试卷吸引。
“十分制百分制?”他单膝下蹲,不敢置信地指着名字旁边的分数,“这是总分?”
裴静文有气无力地回答:“百分制,总分。”
“总分十分,他们被扣了九十分?”
“是的。”
“没改错?”
裴静文翻到背面,指着干净卷面说:“你说这怎么改错?还能怎么改错?”
林建军拿起林耀夏的卷子翻去复来看了几遍,确认分数无误,上身突然向后一仰跌坐在地,拍掌大笑道:“小豁牙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他从地上爬起来,拿着卷子风风火火往外走。
“诶——”裴静文叫住他,“哪儿去?”
林建军像得了宝贝似的,把卷子塞进怀里,边走边说:“拿去给阿兄看。”
什么仇什么怨!
裴静文反应过来,三步并两步追上已经走到秋千旁的林建军。
“三叔。”蹲地上玩耍的瑛歌和枫歌依礼问候。
裴静文一把抓住林建军的手腕:“别去!”
“别拦我,我一定要去!”林建军力气极大,拖着裴静文朝外走,“豁牙子惯会欺负人,总算叫我抓住把柄。你别拦我!”
裴静文只好双手抱住他的小臂,聚力下盘,林建军前行的速度果然慢下来:“不是他们的原因,是我这次出题出难了。”
林耀夏本来就对她不满,要是因为摸底考没考好被批评,岌岌可危的师生情岂不是更加支离破碎。
林建军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铆足劲儿不许他去的裴静文。裴静文以为他打消这个念头,一口气还没松完,林建军又拖着她往外走。
“题难是一回事,一字不动那就是态度问题!”林建军说得义正辞严,仿佛真是一位关心侄女成绩,没有其他想法的好叔叔。
两人拉扯着来到廊下,眼看就要走出书房,裴静文突然松开林建军的手,反倒把林建军弄得愣在原地。
林建军问:“想开了?”
裴静文往走廊坐楣上一坐,破罐子破摔道:“想不开有用吗?”
林建军轻啧道:“你不知道,小扁担花自小蔫坏,就该被她阿耶狠狠教训一顿。”
“有多坏?”
“以前死皮赖脸跟着我午睡,撺掇决云儿往我脸上画乌龟。自己遗溺了怕羞,朝我被窝里倒茶水,逢人就说我二叔那么大个人还遗溺,真是羞羞羞……”
林建军沉着脸控诉,林耀夏的“罪行”可谓是罊竹难书。
裴静文险些笑岔气,原以为林耀夏只针对她,没想到林建军在她那里也没讨到好。
这么一对比,她甚至觉得林耀夏对她还算不错,好歹向她认错和道歉了。
“算了算了,”裴静文擦去笑出来的眼泪,“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她这次。”
“不行!”
裴静文双手合十:“就当帮帮我。”
林建军面露疑惑:“帮你?”
裴静文轻叹一声,为难道:“耀夏认生,对我不太亲近。她要是因为这事被她父亲教训,更加不亲近我了。”
“她认生?人来疯认生?”林建军仿佛听到笑话,看她模样又不像扯谎,掏出皱成一团的试卷还给她,不情愿地说,“还你还你!”
裴静文隔着布料攥住林建军的手腕往藏书楼暖阁去,眉开眼笑道:“走!请你吃枣泥糕。”
林建军由着她,懒洋洋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走进暖阁。瑛歌目送两人“牵手”走进藏书楼,小手捏成拳头。
次间宽敞,裴静文把梢间里的半碟枣泥糕端出来,放至林建军面前,大方道:“都是你的。”
林建军斜靠椅背,细嚼慢咽吞下糕点,这才开口说话:“阿嫂手艺一如往昔,比大明宫的御厨还要强百倍。”
出征在外,他就时常想着阿嫂亲手制作的点心,此番回京快半月总算又吃到。
林建军顺手拿起糕点旁边的兵书扔给坐他对面的裴静文,抱怨道:“阿兄说我此番行军打仗太过冒险,罚我根据这本兵书写一篇检讨书,还不许阿嫂给我做点心吃。”
兵书是繁体字,有些地方墨迹模糊,还没有标点,裴静文看得吃力,索性直接叫林建军概述。
林建军简单讲解一番,兵书内容大概是将帅要行仁义,不得拿士兵的命当儿戏,制定战术要三思而行等等。
“这还不好写?”裴静文眉梢微挑,心中已有一篇检讨书雏形。
“好写?”林建军端正坐好,“你觉得好写?”
裴静文反问:“为什么不好写?你哥要你看这本兵书,也就是说你打仗时行事和兵书所讲背道而驰。”
“你反思一下你与兵书不符的行为,再称赞一下兵书所讲,说以后一定会按照兵书行事不就行了。”
林建军沉默半晌,固执道:“我不想这么写,我不认为我带兵打仗的方式有问题。身为将帅,我只要保证每场战事能赢就好,至于仁义,那是君王该行的事。”
在其位谋其职,有些事不该他做,他也不能做。
裴静文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林建军,你来这边太久了。”
林建军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一个音节。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林建军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以压迫性的姿态前倾上身,平视清澈眼眸。从那双眼眸里寻到慌乱迹象,他忽地笑了。
“裴娘子,我和阿兄不同。”他坐回红木圈椅,翘着二郎腿,“我的人品、性情、学识,不足阿兄十分之一。”
虽是自嘲之言,其中却含警告之意。
怪异感涌上心间,裴静文猛地抬头,撞上一双凉薄到近乎无情的眼眸,不由心悸。
被时代驯化了?或许吧。
二十四年,真的太久太久了。
林建军轻笑一声:“开个玩笑,吓着你了?”
“什么?”裴静文好似做了场短暂而又荒诞的梦。
林建军把最后一块枣泥糕塞进裴静文嘴里,放声大笑道:“原来你真被吓到了。”
裴静文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气厥过去,没好气地捶林建军肩膀两拳,口齿不清道:“讨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