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赢一连四问:“阿静?裴静文?户籍是给你的?那小丫头不是叫你小陈姐姐吗?”
裴静文避开林建军目光,脸颊稍稍发烫:“出门在外用化名,有问题?”
“不对不对!”贺赢发现不通之处,“我记得你当初说你夫君逛青楼染病死了,你公婆认为是你克死夫君,把你扫地出门。”
那天林建军和耶耶说话,他在外面听到一些,明明不是这个说辞。
他同耶耶说,这裴静文原是他平西南叛乱时所结识好友之妻。
故友感染风寒不幸离世,去世前怜妻无亲族依靠,嘱咐她入京投靠他,她这才来京城。
余顶天、周素清、赵应安齐刷刷转头,震惊的目光落在裴静文身上,前两者震惊她可怜经历,后者震惊她编故事水平。
林建军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编,没忍住轻嗤一声,然后就彻底收不住,捧着肚子笑出眼泪。
裴静文没好气道:“你还真信?都是我乱说的。”
“乱说?”贺赢不敢置信,把裴静文老底揭光,“你和那小丫头说什么钓将军的图案,也是乱说?”
余顶天、周素清双双露出迷茫与好奇之色,赵应安扶着桌子险些笑岔气。
林建军不在还好,偏偏林建军此时就站在桌前,想到裴静文和林建军之间的事,赵应安笑得停不下来。
裴静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连续性尴尬时刻,坐立难安。
酝酿良久,她抬头看向林建军,无比真诚地问:“我说的钓不是那种钓,将军信吗?”
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沁出隐隐笑意,林建军半蹲她身前,轻佻道:“信,我信。”
那就是不信。
林建军很高兴,押解贺赢归位,自己也坐位置上,时不时扫一眼裴静文。
差不多一盏茶后,所有宾客都已入座。
宴席正式开始前,作为主人的林尔玉和林建军挨个桌披茶。
“你方才好像要一刀结果赢儿。”苏勉将空茶杯推至林建军面前,眉眼里满是戏谑之意,“犀子,你完了。”
林建军掀起眼皮看他,倒是十分坦然:“完了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杜敛和人换了位置,与苏勉同坐一桌,阴阳怪气重复他的话:“完了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说罢与苏勉对视,两人大笑不止,林建军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快速走向下一桌。
原打算中途开溜的裴静文从赵应安那了解到全套礼仪,她不仅不能提前走,进食洗手后还要吟诗一首,否则就是轻慢主家。
这她哪儿会?
她的文学素养只局限于背诗,总不能把别人的诗当成自己写的背吧。
就算她抛开个人素质背诗,那也得背一首限韵的诗,她怎么知道哪首诗限韵?太难为她了。
裴静文指甲陷进肉里扎出月牙形状,脸色苍白道:“每个人都要作诗?”
“按理来说是要,不过宴上这么多人等着大秀文采,轮不到我们。”赵应安示意她放心,“后边还有歌舞雅乐,谁有心思一直听人作诗。”
“真轮到也没啥,就厚脸皮说自己得了首无韵的诗,五个字七个字一句话编呗!大诗人能有多少?大家不都是作些打油诗。”
话是这么说,裴静文到底是第一次出席大魏朝正式宴会,不敢完全放心。
林建军来给她们这桌倒茶,发现裴静文额冒虚汗,关心道:“身体不舒服?”
裴静文没说话,赵应安替她回答:“怕作诗。”
林建军倒茶的手微顿,旋即失笑:“等轮到你,我立即让人奏乐。”
“真的?”这一刻,林建军化成了光,“林建军你真好。”
“不叫将军了?”停留太久,林建军调侃完不等她回答就去了下一桌。
赵应安端起茶杯,胳膊肘杵她一下,打趣道:“不叫将军了?”
“人要识时务。”裴静文干咳一声。
进食时可以讲话,除了祝贺之言,还夹着恭维兄弟二人大胜而归的话,也有官员就政事高谈阔论。
还是林尔玉说了一句,今日之宴只为给林建军庆生,不谈公事,那些人才停止话头。
洗手后便是作诗环节,前面几位高品级客人依次作诗后,场面突然开始失控,醉酒的狂士诗兴大发,插队作诗。
魏人既在意虚礼,也多放浪形骸之辈。
裴静文看得目瞪口呆,赵应安诚不欺她,看这场面确实轮不到后面的她们。
就在这时,贺赢醉醺醺站起来,说道:“诸位且听我言,我听说梁国公新聘一位先生,想来这位先生定是文采斐然之辈。咱们不妨先听她作来,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当林尔玉和林建军搞清楚贺赢站起来的目的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林尔玉颇为愧疚地看了眼已经呆住的裴静文,赶紧低声吩咐林建军现作一首贺寿诗。
自己给自己作贺寿诗,林建军也算开天辟地第一人。
“未输此言甚是有理,不知那位先生现坐何席?”
“能入梁国公眼,先生必定才高八斗。”
“是了,还请先生现身。”
“裴先生,”贺赢看热闹不嫌事大,直勾勾地盯着裴静文那桌,“请吧。”
裴静文面上笑得优雅从容,只有赵应安看得到她藏在桌下的手握成拳,骨骼嘎吱轻响,可怕极了。
裴静文脑袋一片空白,却还是起身向众人作揖,随后抬头望着房梁装作沉思模样,心里直问候贺赢。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说自己不会作诗,偏偏该死的贺赢把她架起来。现在她说不会,丢的不仅是自己的脸,还有林尔玉的面子。
赵应安佩服地五体投地,这心理素质谁看了不说声厉害。
林建军那边作好诗说给林尔玉,林尔玉记下,隔空投送给林望舒,叮嘱她发给裴静文。
众人纷纷道:“裴先生沉思良久,定然是上等佳作。”
“到底是梁国公慧眼识珠,得此先生教习儿女。”
这一刻,裴静文空白的脑袋里只有一首诗——对没错,它就是诗仙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突然,星网“咔哒”一声,隔空投送的提示音响起:[建军儿作的],附带一首七言律诗。
裴静文感动得快哭出来,学前人作诗时的模样正要开口,浑厚嗓音划破夜空。
“陛下驾到——”
陛下?
这下无人再有兴趣听一位先生作诗,林尔玉率众人至厅前相迎,齐身作揖。
“陛下万福。”
“至尊万岁。”
“恭请陛下圣安。”
“拜见圣人。”
“诸位平身。”天启帝将怀中狸花猫递给高显忠,土揖还礼,“我不请自来,不琢不会怪我吧?”
“至尊跸驾,我高兴还来不及。”林尔玉笑道,“至尊请。”
“转眼建军都这么大了。”天启帝瞥了眼林建军,满是怀念之意,“记得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个矮身瘦,上房揭瓦却是比谁都凶,顽皮得很!”
众人捧场大笑:“哈哈哈……”
天启帝突然驾临,林尔玉命人撤去主位桌上原先的瓜果茶酒,换上新的。
他不卑不亢请天启帝落座,自己和林建军坐一张桌子,秋棠依则去和林望舒同坐。
裴静文悄悄打量天启帝。
天启帝一袭玄黑襕袍,由于离得远看不清面部线条,依稀可知是位俊美男子,大概三十多岁,正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怀中狸花猫。
“今天是建军生辰,我想着总要赏他点什么才好。”天启帝的声音很平和温润,没有裴静文想象中的威严,“来人。”
两个宫人小心翼翼抬着一个盖了红绸的架子进来,瞬间吸引众人视线。红绸揭开,一张精致的弓赫然陈列在架子上。
那是一张黑绿褐色的弓,弯如弦月,没有繁复花纹修饰,简朴大方,却让厅中许多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
“莫不是……”
裴静文选修过传统武器制作课,对冷兵器有一定了解。
根据她的判断,弓身大概采用柘木,上漆桐油,水牛角作角。弓弦由蚕丝、牛筋和鱼胶反复提炼制成,看起来极有弹力,应该是才挂的新弦。
放在魏朝来说,它确实是一张宝弓,不过也不至于令众人如此惊讶,这张弓的某一任主人肯定是个大人物。
天启帝朗声道:“昔年太宗文皇帝曾用此弓灭刹罗、契伊、犬戎等诸国部落,打出我大魏威名,万国来朝。”
看吧,弓的前主人果然厉害。
“建军此番出征,率两千轻骑奇袭犁羌右贤王部,生擒犁羌王外祖父右贤王及犁羌贵族百余人。今日我便将太宗宝弓赐与尔,望尔勤加勉励,莫辜负我的期盼。”
林建军微怔片刻,旋即眼睛一亮,就要起身拜谢。
太宗宝弓!
太宗陛下的宝弓!
林尔玉抢在他前面抱拳说道:“虽说尊者赐,不敢辞,但此弓为太宗陛下御用之物,建军用此弓恐有僭越之嫌。至尊若想赏他,不妨随意赏些寻常物件吧,免得骄纵了他。”
天启帝摆手道:“不琢此言差矣。太宗崩后,此弓便被束之高阁,寂寞良久。我将其赐与建军,令其重上战场,方不辜负它随太宗南征北战的缘分。”
他又嗔怪道:“谁家儿郎不轻狂?你这做兄长的严厉便罢了,还不许我纵他一回?”
林尔玉再次推拒:“战场刀剑凶狠,倘使伤及宝弓至其折断,我大魏岂非折损一样国之瑰宝。”
林建军从亢奋中清醒。
那可是太宗宝弓,大魏的精神象征,他哪配?
他适时拱手道:“太宗陛下之弓臣实不敢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又憨笑说,“陛下若真想赏臣,不妨将书圣那幅天下第一行书北归雁帖赐与臣吧。”
天启帝无奈笑骂道:“你们瞧瞧,这小子还挑三拣四。放着太宗宝弓不要,要书圣的北归雁。依我看,他怕是早就惦记上我珍藏的北归雁帖,就等着哪天找我讨。”
众人纷纷陪笑。
“我知他脾性,不是轻易开口之人,看来是真喜爱。”天启帝笑望林建军,大手一挥,“也罢,我便把书圣的北归雁帖赐你。”
宫人将架着弓的架子往外搬。
林建军拱手道:“谢陛下。”
“今日宴席为贺建军生辰,莫要因我到来扫了诸位兴致。”天启帝朗声道,“宴席进行到哪儿了?继续。”
林建军抱拳回话:“回陛下,该奏乐了。”
“准。”
天启帝发话,还想作诗博名的人也只得把诗兴憋回去,专心观赏歌舞。
魏人多喜华丽,落在乐曲和舞蹈上也不例外,朱唇皓齿的教坊少女少男伴随乐声翩然起舞,甚是壮观浩大。
天启帝被婀娜舞者遮挡,裴静文回头瞧了眼专注看歌舞的侍女,和赵应安超级小声地咬耳朵。
“我还以为皇帝都说一不二,没想到他这么儒雅随和,林建军不要弓要书帖,他就真赐他书帖。”
“刚才我们给他行礼,他居然还礼,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要给臣子行礼。”
“以前看星网剧,里面的皇帝都不给臣子行礼,也不许臣子坐着和他讲话,要跪着讲话才行。”
赵应安压低声音回答:“那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达到巅峰的王朝,皇帝真正的唯我独尊,臣子也不再是臣子,卑躬屈膝成一姓之家奴。”
“魏朝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没有达到那种恐怖地步,皇帝与臣子还是相互尊重的。”
一曲歌舞罢,裴静文和赵应安乖乖闭紧嘴巴。
天启帝出声问询:“哪位是不琢之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