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瑶和叶十方的家坐落于长安县延福坊西部永安渠附近,为一座二进小院。
前院由正厅、客房、仆役住所和灶房组成,后院供徐叶夫妻日常起居。
一位大娘将裴静文和林建军迎入前院正厅,请他们稍等片刻。
不多时,脚步声飞奔靠近,后面还跟着一道无可奈何的男声:“祖宗,你现在跑不得。”
“我知道啦!”徐瑶嗔怪的声音传来,“天天念叨,烦死了!”
叶十方急道:“呸呸呸!一点忌讳都没有。”
“忌讳个屁!”踏进正厅,徐瑶高兴地挥手,“裴静文,好久不……”视线落在林建军身上,不满地哼了声,“你来就好,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她不耐烦地扭头,冷声道:“我家不欢迎将军,请将军出去。”
林建军懒懒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徐瑶,眼神里暗含轻蔑嘲弄之意。
一只柔软细腻的手握上来,林建军垂眸对上女郎担忧神情,眼底的不屑被温和笑意取代。
叶十方向林建军道歉:“瑶瑶怀有身孕,近来喜怒不定,还请将军勿要怪罪。”
“无妨。”林建军不在意道,“今日陪阿静前来还债,徐娘子不喜见我,我在外间等候便是。”
他松开裴静文的手,抬脚朝外走。
徐瑶把他和裴静文的互动看在眼里,憋着一口气道:“看在裴静文的面子上,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
丢下这句话,徐瑶牵起茫然不解的裴静文往后院去。
“瑶瑶最近脾气大,凶完这个凶那个,将军不要往心里去。”叶十方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坐,将军坐,”又高声道,“来人,上酒。”
徐瑶拉着裴静文坐到铺了两层绒毯的藤椅上,开门见山道:“你和林建军在一起了?”
“嗯!我和他正在谈恋爱。”裴静文大方承认,想着徐瑶不喜欢林建军,赶忙扯开话题,“初来长安,多亏你借我五两银子周转。”
“今天来西市有事,顺道把拖欠这么久的债还了。”她从荷包里掏出提前称好的六两银子递过去,“徐瑶,谢谢你!”
徐瑶掂了掂掌中银子,挑眉道:“这里不止五两,裴静文,我不收利息。”
裴静文吃惊道:“这么神?”
她拿剪子剪了又剪,才称出这六两银子,没想到徐瑶掂一下就知道银子重量不对。
“我是商人,天天和银子打交道,”徐瑶得意洋洋,“六两对吗?”
裴静文竖起大拇指道:“佩服!”
徐瑶爽朗大笑,从随身荷包里捡出一块碎银子送到她面前,说道:“刚好一两,给你。”
裴静文哪能真收,连忙摆手道:“借钱给利息是应该的,我不能要。”
“咱们是同胞,你那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帮你是我的心意。”徐瑶抓住裴静文手腕,强硬地把银子放进她掌心。
裴静文眼轱辘一转,将烫手的银子又塞回徐瑶手中,笑盈盈道:“那这样,这一两银子就当是我给孩子的红包。”
徐瑶微怔,旋即笑着收下银子,抚摸着平坦小腹说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的心情,仿佛做梦一样。”
“我的肚子里居然有一个孩子,它怎么就能塞下一个孩子?”她眼神里充满初为人母的欣喜与茫然,“我居然怀了一个孩子。”
她一把握住裴静文的手,语气中既有激动又有恐惧:“我知道我和他会有孩子,却没想到我们的孩子会在我的子宫里发育,从我身下出生。”
裴静文眨着眼睛,手掌轻轻覆上女郎平坦的小腹,满脸惊奇道:“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孩子?”
公元2731年女性虽然还能母体受孕,但实际上几乎没有女性会使用这项与生俱来的能力。
二十三世纪初,人工子宫技术问世,褒贬不一,全球围绕这项技术发生激烈讨论。
二十三世纪二十年代,人类基因改造计划应运而生,进而引发持续近六十年的人类伦理大变革,流血之事频频发生,社会动荡不安。
全球各国不得不启动联合预案,目的为解决“一项技术”、“一项计划”带来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二十四世纪初,结束关于新人类伦理立法,又经过百年十万人样本追踪观察,“一项技术”、“一项计划”最终于公元2549年逐步推广。
自此,女性得到生育解放,人类踏入两百岁新征程,正式开启星历纪元。
从那以后,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孩子都由人造子宫孕育,除非女性坚决要求母体受孕。
这是裴静文第一次直面怀孕的女性。
“是的,它现在只有这么大,”徐瑶高高抛起那一两碎银子又接住,“但是九个月后,它会变成一个大西瓜。”
说到这儿,她眼底激动褪去,只剩下恐惧。
“好可怕,这么小的肚子居然能装下那么大个孩子。裴静文我好怕,街头卖黏土娃娃那家的媳妇就是难产血崩而死。”
她再次抓住裴静文的手,慌张道:“我当时去看了眼,他媳妇被牛驮着,鲜红的血顺着白花花的腿流到黄土地上,好吓人好吓人。”
“那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花朵一样的年纪。”徐瑶双目无神,“裴静文,我真的好怕,好怕生产的时候我也……”
“不会,你不要胡思乱想!”裴静文捂住她的嘴,轻声呵斥,“不要乱说话,你肯定能平安生下孩子!”
“真,真的?”冰凉眼泪落下,徐瑶犹未察觉。
裴静文为她擦去眼泪,认真道:“徐瑶,你一定会平安的!”
叶十方来说饭摆好了,两人动身往前厅去。饭才吃到一半,沉重鼓声从北向南、由远及近缓缓传来。
“遭糕!坊门要关了。”裴静文放下筷子,“现在回去来不来得及?”
林建军略微思索,说道:“走马没问题。”
徐瑶无所谓道:“冬天快马回去,风吹着得多冷?再说了,城内无故走马者,笞五十。我让大娘把客房收拾出来,裴静文你就留一晚上,我们聊聊天。”
“还有这规定?”裴静文惊讶,转头看向林建军,“刚才我们过来就是走马,没事吗?”
“他当然不会有事。”徐瑶冷嘲热讽,“将军身为金吾卫中郎将,就算不当值,想必也能畅行各坊。”
这就是逐客的意思了。
叶十方笑着打圆场道:“家里只有一间干净客房,现收拾怕是来不及,今晚我和将军睡客房,裴静文你就同瑶瑶挤一晚吧。”
林建军正要开口谢绝,他可以去临近同僚宅邸借宿,或是客舍将就一晚。
徐瑶快人快语:“你同他睡,晚上谁照顾我,难道要我使唤客人?”
叶十方说道:“不是还有大娘?”
“我们又不是万恶的封建特权压迫者,大娘她们晚上也要睡觉。”徐瑶这话意有所指。
林建军闻言抬眼看去,唇角缓缓勾起,笑得极是讽刺。
“好了好了,”裴静文解围道,“不要因为我们吵架,我和林三睡客房就好。”
林建军脑海中天人交战,最终决定将还没出口的话吞回肚去。
叶十方点头道:“这样也行,”又附在徐瑶耳边压低声音说,“别闹了,就当给裴静文一个面子,将军好歹是她男朋友。”
徐瑶瞅了眼裴静文,最终没再说什么。
用完饭,叶十方扶着徐瑶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请他们自便。
前厅没别人,裴静文轻戳林建军脸颊,问道:“你得罪过徐瑶?”
“算不上得罪,”林建军默了半晌,“大概是为着天启六年那件事。”
裴静文好奇追问:“什么事?”
林建军说道:“那年我代兄接旨,平西南平等道叛乱,生擒平等道贼首入京,贼首后来被五马分尸。”
裴静文震惊道:“你十七岁就带兵平叛?”
林建军无奈地叹了声:“至尊要阿兄前往西南平定叛乱,阿兄不肯接旨。”
“至尊派禁军围住府邸,给阿兄三天时间考虑。倘若三日后阿兄依旧抗旨,阿兄与我斩立决,身怀六甲的阿嫂没入掖庭为奴。”
裴静文目瞪口呆道:“朝廷就没其他将军?”
林建军说道:“敕旨未发下前还有转圜之地,过了明路的旨意不接便是大不敬之罪。”
裴静文问道:“你哥为什么不肯接?”
“贼首为共和国人,阿兄不愿向曾经守护的公民挥刀。”林建军闭上双眼,吐字艰难,“我断阿兄左臂,以阿兄坠马骨折、伤重不宜出征为由代接圣旨,祸事方平。”
话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他沉默地等待来自恋人的宣判。
裴静文默默半晌,呐呐道:“所以徐瑶对你心生芥蒂。”
林建军神色严肃,语气却又十分平静,带着认命的释然:“阿静,你接受不了这件事要离开,我不怪你。”
断兄长一臂,属恶逆,十恶不赦。
他站起身,郑重朝她弯腰一揖,抬脚朝外走。
“你发什么疯?”裴静文神色莫名,“我几时说要离开你?”
林建军脚步顿住,回首愕然道:“你不介意?”
“那种情景下,你已做出最优解。”裴静文说道,“那人的死期从他揭竿而起,又没能力问鼎天下时就已注定。”
“你不这么做,皇帝也会派其他将军去。既然如此,你来接那敕旨又能怎样?”
“你接了,你哥不必和同胞兵戎相见,你们俩也不会被砍头,怀孕的秋夫人更不用没入掖庭为奴。”
原来她以为他在为擒贼首而忐忑,林建军心中顿时一轻。平乱擒贼是他功勋,他骄傲还来不及。
口有点干,裴静文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问道:“他为什么起义?”
林建军如实相告:“天启五年西南大旱,当年庄稼颗粒无收,赈灾粮被层层盘剥,饿殍遍野。”
“天启五年秋,她打出‘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和‘人人平等’的口号,创立平等道,杀州官守将,抢府库,连下六州三十二城。”
裴静文肃然起敬道:“我敬佩他敢于抗争、慷慨就义的勇气,如果我是他,绝对不敢这样做。”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魏朝低下的生产力无法实现“人人平等”,只能走皇权集中这条路。
这是时代本身的局限性,非一句口号、一人之力可改。除非实现工业革命,提升整个魏朝的生产力。
想要在这种经济基础、人力基础、思想基础三缺的情况下实现工业革命,难度堪比盘古开天辟地。
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至少也得两三百年才能烧起来。
如果要达到人人平等,还要更久更久。
至于那句“四有”口号,裴静文不想评价。
公元2731年都没能实现的事,放魏朝这社会就更不可能实现。
裴静文抬眼看向青年,严肃道:“他不是死于你去平叛,是社会环境容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