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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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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舒选了处人少的地方放河灯,随意拨弄两下水面,助力河灯飘向水中央。

她扶着刀把起身,侧眸淡扫身侧瘦弱少年,漫不经心道:“我想编写一本医书,你愿不愿意代笔?”

沈洵稍稍惊讶,一时忘了回答。

“不愿意?”林望舒眉梢微挑,“沈修远,你错过了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属下没有不愿意。”沈洵慢慢握住她扶着刀把的左手,“能为林御医效劳是属下的荣幸。”

他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为能青史留名兴奋,还是为这种亲密接触紧张。

林望舒语气莫名道:“你喜欢我?”

到底年轻,尚未学会控制情绪,沈洵蓦地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上司。

林望舒戏谑道:“叫你代笔是因为我字不好看,小孩子想得还挺多。”

沈洵底气不足地反驳道:“属下今年七月弱冠,不是小孩子。”

“再长个三五载说这话也不迟。”林望舒瞥了眼少男未挪开的手,“还要握多久?”

沈洵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搭着上司的手,尴尬地收回手,藏进裘衣中。

过了一会儿,他别扭地问:“奉药局那么多主药,为何选择属下?”

林望舒直白道:“你最殷勤,也最有野心。”

沈洵的脸瞬间烧起来,这一刻他好像不着寸缕地站在她面前,嗫嚅道:“你,你都知道……”

林望舒嗤了声:“看不透小孩子,我白活这些年。”

虽然她确实看不透家里那个小孩,但这不是她的原因。

建军儿跟在皇帝身边长大,入了官场,上过战场,她看不透很正常。

沈洵和建军儿不同,他所有小把戏稚嫩青涩,一览无余。

“林娘子神医妙手,必是刻骨钻研之人,何来白活这些年一说?”熟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林望舒的笑容僵在脸上。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休假时偶遇老板。

沈洵怀着好奇转头,头戴绒帽、身披玄黑狐裘的郎君怀抱一只狸花猫立于灯下,端的是淡泊内敛,温润儒雅。

他左手边站着两位头戴帷帽的女郎,其中未放下纱帘的那位约莫双十年华。

小女郎下巴微扬,以睥睨的姿态俯瞰红尘,冲淡美艳姿色带来的娇媚,反而显出几分高不可攀的贵气。

右手边那位捧着河灯的是……枢密院枢密使高显忠!

身为奉药局主药的沈洵没有面见天启帝的机会,但是能让枢密使侍奉,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沈洵不敢再直窥天颜,长揖到地,恭敬道:“公子万福。”

天启帝目不斜视,玩笑道:“林娘子似乎不愿见高某。”

“没想到会在此碰到公子,一时怔住。”林望舒回身作揖,“见过公子,娘子,小娘子。”

“景娘许久不离家,我陪她出来走走,半道上恰好碰到青鸟。”天启帝漫不经心抚摸肥狸奴,“不是想放河灯?快去吧。”

被唤作景娘的女郎顺从地接过高显忠手上的河灯,款步走到池边慢慢蹲下,认真地把河灯放入水中。

林望舒思考该用什么借口离开,景娘放完河灯回到天启帝身边,她也没编出像样的理由。

天启帝说:“陪我和景娘看看长安。”

普通老板的加班要求可以拒绝,可惜面前这位不是普通老板。

高显忠自觉将天子右手边的位置让给林望舒,退后一个身位。沈洵不敢太上前,小心翼翼跟在高显忠的义子团圆后面。

天启帝问:“放河灯时,景娘在想什么?”

景娘温声道:“愿与二郎举案齐眉。”

华阴公主闻言嗤了声,天启帝睨她一眼,又问:“林娘子呢?”

林望舒说道:“早日回家。”

天启帝哂笑道:“林娘子就这么记挂家乡?”

林望舒回答:“若非不得已,谁愿背井离乡?”

华阴公主说道:“既然思乡,林娘子何不休探亲假,回去看看?”

林望舒自嘲道:“山高水远,路途艰险,无力前行。”

高显忠说道:“长安至江南漕运通达,当年我从江南入长安便是乘舟而行,算不上艰险。”

林望舒问道:“郡公是江南人?”

高显忠笑答:“我祖籍宣州。”

天启帝笑问:“宣歙二州比之长安如何?”

“江南小州,怎敌京师巍峨繁华?”高显忠叹了口气,“还是长安好。”

天启帝打趣道:“说长安好还叹气,看来你也想回乡探亲。”

高显忠横眉道:“你想赶我走?那不能够!”

“谁赶你了?胡说冤枉人。”天启帝瞪着眼睛,“将来你还要葬我陵畔,与我千古相随。”

高显忠轻呸两声:“二郎万岁,少说胡话。”

“你啊,也只有你……哪有万岁的人?”天启帝摇头失笑,“长安繁华,就不能让林娘子忘记家乡?”

林望舒仰头望着漆黑夜空,视线好像穿过广阔宇宙,落在繁荣富强的祖国,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长安再好,不是家乡。”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祖国是什么?是她的血肉她的根,是生她养她的故土,是死熬几十年也要回去的埋骨之地。

宁做祖国行乞儿,不为他乡锦衣客。

天启帝笑问:“景娘也这般认为?”

“心安便是吾乡。”景娘微微颔首,纱帘露出一条缝,街旁名为“颜如玉”的胭脂铺穿过缝隙钻进眼角余光。

天启帝意味深长道:“看来林娘子心不安。”

景娘停下脚步,转头望着胭脂铺。

“家里的胭脂不好吗?”天启帝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等她回答,抬脚迈进胭脂铺。

“娘子请!”景娘没动,高显忠又唤了声,“娘子?”

景娘没说话,微提裙摆踏上石阶。

这么多年过去,颜如玉的室内陈设一直没变,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

天启帝单手托着一盒云霞似的红脂,泛红指尖穿过帷帽纱帘,轻轻落在女郎细腻紧绷的脸颊,缓缓向上擦过眼尾,刺激得那双美目不停眨动——就像案板上的鱼肉。

“又开始倔了,那句心安可是谎话?”天启帝比她高出一个头,微微躬身凑到她耳边低低一笑,“还是见到林娘子,生出妄念,想要她传话,撺掇我的骠骑大将军救你出去?”

“笼中之鸟,不敢有妄念。妾安与否,皆在夫君。”女郎双目微阖,“二郎,这是口脂。”

“怯死,汝之幸也。”天启帝又沾了些红脂抹过女郎另一边眼尾,“难怪这般红,如此甚好,像妖精。”

随手将口脂盒向后一递,君临天下的帝王没有回头,淡淡道:“合娘子心意。”

高显忠接过口脂,挥手招来团圆,从他怀里抱过正三品狸奴大将军,将口脂递了出去。

林望舒背着手漫无目的闲逛,玻璃柜台后充满共和国特色的化妆品映入眼帘。

华阴公主踱步至她身旁,以惯用的高高在上的口吻说:“听说你和汝南王交好。”

林望舒微微颔首道:“我救过他的命,他救过我的命,我与他算是生死之交。”

“那他肯定和你说起过他阿娘!”华阴公主再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就是汝南公主,他和你说过吗?”

“自然提过。”林望舒不动声色打量面前这位破格以畿内县为封的尊贵公主,“小娘子问这个作甚?”

“随便问问。”惊觉自己表现太过,华阴公主恢复目下无尘的模样,“这是临川姑姑的铺子。”

“临川长公主?”

长安城中有一半胭脂铺学颜如玉,也就是说共和国特色的化妆品应由颜如玉起。

林望舒一直以为其主人是异乡人,不想竟是元嘉帝长女临川长公主。

余光瞥见天启帝牵着景娘出了胭脂铺,林望舒装作不知——就这样和他们分道扬镳也挺好。

“林娘子,”沈洵叫了声,“公子与娘子动身了。”

高显忠面露欣赏之意,给提着大盒胭脂口脂的团圆使了个眼色,团圆便向沈洵靠过去。

林望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竭力忍下不情愿,跟在天启帝身后。

“娘子应该笑笑,”高显忠稍稍落后她半步,“那孩子都能瞧出娘子心不在焉,何况大家乎?”

“非我不愿陪伴公子,”林望舒终于想到一个不好验证的理由,面露难色道,“郡公,实是我身子不大痛快,行走艰难。”

“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娘子了。”高显忠招来侍女,俯身至她耳边轻语,侍女乖巧点头,趋步至华阴公主身边小声耳语。

华阴公主瞧了眼生龙活虎的林望舒,看破不说破地嗤了声,随后扯着玄色衣袖撒娇道:“耶耶,女儿走累了,想歇一歇,喝碗甜汤。”

雅间里,林望舒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红枣桂圆甜汤——华阴公主特意为她点的。

吃完甜汤,天启帝头也不回地踏出甜水铺,命令道:“找两个人送林娘子回府。”

“公子安危事关天下苍生,怎好抽调卫士送我?”林望舒要多恭敬有多恭敬,“此地离家不远,我可自行回府。”

“不跟着他们吗?”目送天下至尊的背影消失,林望舒转头看着沈洵,“还以为你要跟他们走。”

“沾林御医的光伴君半个时辰,已是洵几世修来的福气。”沈洵浅笑,“属下送林御医回府。”

“谁说我要回府?”林望舒选了个和天启帝相反的方向,如鸟出樊笼上青天,步伐轻快,甚至好心情地哼着曲儿。

沈洵瞪大眼睛,双唇微颤道:“你这可是欺君。”

“所以我往西走。”东市西边有一坊,名曰平康。

平康坊既是达官贵人宅邸所在,又是长安城中最大的红灯区,无数富贵年少在此挥霍大好年华。

林望舒随便找了家雅致酒肆,边喝酒边欣赏歌舞。沈洵跪坐一旁,直勾勾盯着银酒杯中的果酒,握着酒杯的手指泛白而不自知。

“耳朵怎么红了?”林望舒斜倚凭几,散漫笑道,“没喝酒就醉了?”

沈洵不自在地动了动上身,说道:“属下从前没来过这地方。”

“好孩子。”林望舒表扬他,“酒量好吗?”

沈洵老实回答:“没喝醉过,不知酒量。”

林望舒提醒他:“少喝点,我不想背你。”

沈洵脸红道:“我酒量好,不会醉。”

他赌气似的连喝几大杯,以此证明自己酒量不差。

他说话条理清晰,林望舒便当他酒量还行,没再管他,自顾自饮酒看歌舞。

这样的怡然自得一直保持到沈洵醉眼朦胧地半跪她面前,遮挡台上歌舞。

他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抱歉,我好像醉了。”

林望舒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耐着性子问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家在哪儿?”他托着腮,脑袋一点一点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林望舒面无表情穿上裘衣,单手将他拽起,“想在酒肆将就一晚,还是客舍?”

“想回家。”

“家在哪儿?”

“不知道。”

林望舒把他交给酒肆伙计,两个伙计扶着他朝酒肆后院客房走,她背着手跟在三人身后。

客房房门打开,沈洵突然来了力气,死死扒拉着门框,声嘶力竭道:“你们干什么?我不是小倌,你们强人所难!我不是小倌!救救属下,属下清白之身,岂可为人……”

林望舒一手刀劈晕他,黑着脸道:“你们退下,让侍女送碗醒酒汤来。”

伙计们见怪不怪,躬身告退。

沈洵乖巧地躺在床上,林望舒掐着他下巴给他灌醒酒汤,谈不上怜香惜玉。

沈洵呛得直咳嗽,醒酒汤吐出大半,浸湿衣襟。碗空了,她就当他全部喝下,抱着横刀盘腿坐软垫上闭目养神。

突然,房门被人粗暴地踹开。

林望舒猛地睁开眼睛,手握住刀把,锐利眸光射向门口。

门洞中央立着一个怒气腾腾的胡服少年,林望舒缓缓松开刀柄。

月见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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