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昏沉,暗淡的月光穿越过云层,在对峙的一对男女脸上留下一片阴翳。
女子大约是被追逐到了穷途末路,她衣襟凌乱,额间垂着几缕被汗沾湿的碎发。她后背抵着岩壁,一步也退不得了,却仍色厉内荏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相比于她,男子就显得气定神闲多了。
只见他忽而一声轻笑,眼里带着势在必得的得意。一道咒诀响起,女子周围顿时竖起一圈无形的屏障,再也无处遁逃。
“事到如今,薛姑娘还想耍什么把戏?”男子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她在袖里摸索。
然而这样淡定的神情在看到她当真摸出一张符箓时,再也维持不住了。
他没想到,耗了这么多日,她竟还留有后手!
来不及反应,他当即提起剑向她的心口刺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流云遁光。”
伴随着一声轻而又轻的呢喃,两人之间顿时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男子瞳孔一缩,隔着迷蒙光雾,眼见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大意了。
他追杀她已有几日,该女子不善修道,这个任务本该早几日就完成了。谁知她虽修为不济,身上的法宝却不少,这才每每叫她逃脱。
这两日见她再也没有法宝扔出来,只以为已经囊中空空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围堵,谁知……
流云遁光符,他也曾在符咒课上听过。
只听说此符甚耗费灵力修为,却可转瞬移至万里之外,比寻常的传送阵更为高效。
难道今日又要让她逃了吗?
然而光芒散去后,亲眼见着那把长剑刺入她的心脏,两人眼里都带有不加掩饰的震惊。
短暂的惊愕后,他得意地笑了笑:“看来薛姑娘的法宝,也不是个个都灵验呀。”
说罢,他趁此机会催动灵力,将剑推得更深了些。直到女子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才不留情地将之抽了出来。
薛静凇身上已全然被鲜血染红,胸口处更是深得发黑,看不出原本青葱衣衫的颜色。
“怎么可能……”她瞪大双眼,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就被喉头涌出的血噎住,嗬哧了两声,便咽了气,歪着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意识一片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几欲忘却所有的记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却突然显现出一道白光,在她身边转转悠悠。时而向远方游荡,很快又飞了回来,周而复始,像是在指引着她往何处去。
薛静凇犹豫一瞬,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白光很快停下,随后亲昵地在她手上蹭了蹭,消失不见。
就在它消逝的瞬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本巨大的书册,兀自翻动着,其中还绘有绘声绘色的插画,中间有几幕甚是眼熟。
听说人死后能观天书,回溯一生的际遇。难道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天书吗?
她走上前去,将书拨动到第一页,细细读了起来。
书册最后被毫不留情地合上,与之相对应的,是薛静凇铁青的面庞。
这哪里是什么讲述人生际遇的天书,分明是一本讲述天道之子故事的话本,其中略微提到的一些事,竟与她经历的事件无二!
她所生活的世界,竟只是一本话本!
话本以天道之子俞怀瑾为主角,讲述了他从爹不亲、后娘不爱的环境里杀出重围,最终坐上仙盟掌门的位置,抵挡住了魔族的进攻,功德无量、顺利飞升,成为仙门近五百年唯一成功飞升之人。
与他相对的自然是那无恶不作的魔尊闻商。屡翻进攻仙门不成,还妄想一统三界,最后自然是凄惨败于男主剑下,修为倒退几个小境界,从此只能缩着尾巴,以男主马首是瞻。
而她薛静凇,伏龙山前掌门之女、男主的前未婚妻、叛逃仙门的罪孽、魔尊的现任夫人,自然也同样死得凄惨。就在魔尊再一次进攻仙门不成后,男主的手下奉命将她斩于剑下。仙门人闻之,无不拍手称快,感叹男主为世间除去了这么一个为虎作伥的叛徒。
在男主恢弘壮大的人生史书里,寥寥几句话,便概括了她的一生。
看到后面,她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她的人生如此跌宕起伏,惨痛无比;笑她这样的一个人,竟也能在天道之子的故事里占据了一二笔墨。
剧烈的情绪波动间,她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起初只是低低几声轻笑,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眼角含泪。
“天道,你怎可如此待我……”
“若是能重来一遭,若是能重来……”
不甘心,好不甘心!
若是可以重来,她绝不要任由天道摆布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合该握在她自己的手里!
不知何时,那道白光又突然出现,就在女子分神之际,击中了她的脑袋,将其砸晕了过去。
*
“师姐,师姐?”
耳畔的声音很熟悉,可她却被禁锢在黑暗里,怎么也醒不过来。
“师姐!”小莲又上手推了推,这次,人总算睁开了眼睛。
望着眼前扎着双垂髻,熟悉又稚嫩的脸庞,薛静凇才苏醒的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生怕这又是那些转瞬即逝的梦境,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
直到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她才感到一丝真实,愣愣的:“你是,小莲?”
小莲咧着嘴,眉眼弯弯,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自然是我。师姐,你终于醒了,方才你发梦,嘴里不住喊着什么‘重来’什么‘不要’的,可把我吓死了。”
说罢,她上前抹去薛静凇额间的细汗,嘴上念叨着:“幸好我无聊,今日没出去,不然若是同以前梦魇一样……”
话还未说完,她的动作就被突然环抱过来的手臂止住。
薛静凇靠在她肩上,环顾着那些记忆礼熟悉无比的装潢,眼眶中盈满了热泪。
很久以后,她才吸了吸鼻子,平复心情,将人拉开少许:“小莲,我如今几岁了?”
虽然不明所以,小莲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师姐上个月才过了十六的生辰呢。”
十六,十六……
她果然重生了。
十六岁,正是父亲死在无涯秘境的那一年。同年腊月,小莲也离她而去,她独自一人踏着血从主峰一步步走下,离开了伏龙山,随后辗转到了魔域。
天道果然不是全然忽视她的,你看,这不就给了她一个再来的机会了吗。
侥幸得此机缘,她当然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将前世那个悲惨的命运彻底改写。
想到这,她抹了一把残留的泪,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小莲,将我的龙骨鞭递给我,我要收拾收拾行李。”
“这,师姐是要去哪?”小莲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维,但还是听话地将桌边的鞭子放到她手上。继而撑着脸,一脸好奇。
薛静凇将目光望向远方,眯了眯眼:“去找父亲。”
上一世爹爹死后,师叔当即坐上掌门之位,开始着手驱赶爹爹的旧部。
细想起来,她的人生也是在那是发生了巨大变动。
如今,她既已知道爹爹因何被困住,自然不能任由上一世的事情重演。待他完好无损地重回宗门,不知封师叔的脸色该有多精彩。
“可掌门不是出去访友了吗?”小莲一脸惊讶,“我们这么贸然前去,不大好吧……”
薛静凇不好和她解释太多,只好催促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出发,到时再和你解释。”
小莲只好愣愣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然而变化总比计划快,就在两人收拾妥当,即将背着包袱骑上仙鹤时,石阶上却爬上来个眼生的仙侍。还是小莲提醒,薛静凇才知道她是在主峰伺候的人。
侍女叫芳春,上来就给她行了一礼,见她抿着唇审视不接茬,这才笑了笑,说明来意:“本不该来叨扰仙子,不过仙子也知道,宗门近来在筹办大比,我们封长老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这不,今日太虚宗和无道门都派了批弟子前来,奈何主峰的客房实在有限,周围的山峰,只有青云峰还算宽敞少人。长老捎小侍前来问问,可否在青云峰腾出些位子,也好给各道友安置安置?”
话说得倒是圆满有礼,且两宗都是荒洲威望较大的宗门,不好随意敷衍。若非薛静凇上辈子也经历了这一遭,说不定真会为了维持表面的和睦将它让出去。
上一世,封啸派来的人也是这般说辞,商量着她让出半个山头,还说等别宗弟子一走,立马恢复原状,不会抢了她们青云峰的地。看在师叔的面子上,她还是默许了。
谁知大比结束后,封啸又腆着脸找到她面前,说她的峰头灵气充足,十分适合弟子修炼,让她辟出一块地,专门用作弟子修行的场所。
青云峰是娘生前开辟的山头,向来只有她和爹爹在这里同住,先前借出半个山已是给他面子,如今又要分出一块地,她如何能同意。
可封啸却苦着张脸在她面前抹泪:“师叔何尝不知这是强人所难,可是你也知道,如今的荒洲,哪哪不是灵气稀薄。若门中弟子能在此修炼,岂不是能让他们的修为更上一层楼?这也是为了我们宗门着想啊。”
“再说了,贤侄你霸占着这么一块宝地,又不能修炼,于你也无用,不是吗?”说道最后,他扫了她两眼,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虽未明说,她也清楚,他这是在哀叹她独享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修为却半点也没有长进,心中惋惜呢。惋惜什么,自然是这得天独厚的地不是他自己的。
上辈子被他拿宗门弟子的前程压着,又羞愧于自己无法修道的体质,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自那之后,往日少有人来的青云峰,便日日充斥着往来的弟子。
原本划好的地,也逐渐从一丈慢慢变大。最后,整个山头都几乎被他们占据。
如今想来,封啸怕是觊觎青云峰很久了。
这一世,她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且不说这是娘开出的山头,他们没资格进入。就算事关门中弟子的前程,那又与她何干。
从前爹爹为了让她与同门打好关系,常用私库灵宝招一些同龄孩童上青云峰与她作伴。可私下里,爹爹一走,他们又变了副嘴脸,将她晾在一旁,嘲笑她是个废物。
更不用说前世爹爹离奇身死,那些什么连通魔族的污名也全然落到他头上。
这样的同门,她为何要费心关照。
就让他们看着他们嫌弃的废柴好好地在他们眼红的宝地上吃好喝好,逍遥作乐吧。
“那就多谢您……”芳春道谢的话才说道一半,突然错愕抬头,“仙子说什么?”
薛静凇勾了勾唇,好心地将方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我说,不行。你回去告诉师叔,本姑娘近来染病,见不得生人,若是有人靠近,我可不知会如何。”
说着,她作势咳嗽了几声。
小莲很上道,当即拍抚着她的背,嘴里还不忘责备似的向芳春努了努嘴:“还不去回禀封长老,你看,师姐如今都难受得咳嗽了。若真让旁人住进来,那几时能好!”
看着这一个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向来巧舌如簧的芳春难得愣了愣,打好的腹稿也这么咽了下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借口多么拙略,可她是掌门之女,芳春又能拿她如何。
以至于最后离开青云峰的时候,她的眼神都是迷茫的。
大约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往日如此通情理的大师姐,怎么突然不讲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