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跑得不快,徐弋阳坐在前面,身后的男人贴着他的后背,修长的手臂越过他的侧腰,缰绳松松的绕在掌心,前进时上半身会随着马儿的步履前后晃动,徐弋阳时不时蹭到那人温热的前胸,或是一旁健硕的手臂,每次不经意间的触碰,都让他心弦荡漾。
“那日。”
巴彦突然轻声吐出一个词语,他说的很快,徐弋阳没听清。
“什么?”
“是来看日落的吗?”那木日指了下远处,“今天不一定能看到。”
徐弋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此刻的阳光依旧耀眼,只是在接近地平线的草原尽头,堆积了一大片灰色的云,绵延数十里一时半会应该散不开。
“看不到吗……”徐弋阳对巴音布鲁克的期待值降低,“我可以明天再来。”
“那木日,你是叫那木日吗?哪个民族?”徐弋阳看不到他的眼睛,却又按耐不住内心聒噪的悸动,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每天都在这儿吗?”
“我们是蒙古族,不一定天天在这儿。”
“哦……”
徐弋阳感到失落,他猜那木日是在婉拒。
“但我弟弟一直在这儿。”那木日抖了抖缰绳夹紧双腿,吁了一声,徐弋阳后背径直撞上那木日的心口,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追上了前面那匹棕色的马。
Alan正襟危坐,他身后的小伙子眼睛亮亮的,长期日照晒得脸红彤彤,看身量和他哥哥差不多,就是肩膀没有那么宽。
“布日古德,你骑太快了。”那木日和他说,“客人害怕了。”
Alan闻言,连连摆手,“没事,是我让他骑快点的。”他现在只想尽快到达山顶,这上下颠簸的路途加上被迫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徐弋阳看到他不适的表情,突发奇想打开相机,“宋词!看我!”
快门响起的瞬间记录下两张截然不同的表情——面如菜色的Alan和笑容满面的蒙古少年。
“拍了什么?”
那木日的鼻尖下方正对着裸露的后颈,刚刚说话时喷薄而出的气息像有一只小猫在轻挠,徐弋阳为掩饰尴尬,向耳后捋了下碎乱的发丝,却又正好拂上那木日的面庞。
“头发长了。”
那木日轻笑,徐弋阳连耳朵都在发烫。
他举起相机上,把拍到画面给对方看,“我拍的不好,新买的相机。”
“又是徕卡。”那木日身子前倾,离徐弋阳更近了,“今天还拍了些什么?”
“没拍什么,乱七八糟的。”徐弋阳拨动转盘,确实乱七八糟还夹杂了很多废片,“很多人用徕卡吗?”
徐弋阳问他,“又是?”
那木日没再说话,收回了前倾的脖子,与他拉开距离。
“没见过太多人用,这个很贵。”不知为何,徐弋阳突然感觉那木日的声音变得冷淡,不再如刚才一般连气息都拉着丝,“你来这旅游吗?第几天了?”
“不是……我想找一匹白色的马。”徐弋阳坐在前头喃喃说道。
“白马?”
“好像在哪见过,挂着红绿缎带的白马。”
“在哪见过?”
徐弋阳没再说话,他们到山顶了。
新疆下午四点的光景,离日落还早得很,但前方著名的“九曲十八弯日落”观景台上站满了人,清一色的三脚架加长焦,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
徐弋阳挤了一会放弃挣扎,选了个边上的角落看了会风景。九月,水草丰茂的巴音布鲁克宛如塞上江南,远处天山环抱牛羊成群,缎带一样的开都河蜿蜒曲折,阳光洒在粼粼波光上像鎏金的画卷,不时还有群鸟掠过,给这壮阔的河山点了睛添了彩。
徐弋阳用相机拍了很多,却总也拍不出称心的画面,明明是满眼生动的绿色草原,相机里呈现的却全被刺眼的阳光夺去了颜色。试了好几个模式,徐弋阳也没琢磨出满意的成品,就此作罢。
后方的山坡停有不少马匹,徐弋阳站累了也看累了,避开了打电话的Alan悄悄撤出拥挤的人群,回到了来时的那片草地。
他没有放弃寻找白色的马,可惜这里并没有发现,徐弋阳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绕过熙攘的人群,找了块僻静的角落席地而坐,他点开“秋天”的主页,放大那张早已铭记在心的照片,高举手机将那人的剪影和眼前的景象逐渐重合在同一个焦点,明明就是这里,明明心跳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你怎么不看风景了?”
低沉的声线唤醒对着照片发愣的徐弋阳,逆光而立的那木日垂头看向他,将坐在地上的人笼在一片高大宽阔的倒影里,徐弋阳抬头顿了两秒后慌乱收起手机。
“站累了,挤不过他们。”徐弋阳实话实说,“你怎么没下山?”
“马累了,吃干粮。”那木日自说自话坐到他身边,“弟弟换了一匹马下山,他去接游客。”
那木日似乎天生具有强大的气场,徐弋阳坐在一旁很受用。
“第一次来吗?”
“好像不是。”徐弋阳无法确定,思忖片刻后赌了一把说,“我来过。”
那木日忽而笑出声,徐弋阳被他吸引转头看去。那木日的侧脸轮廓立体,眉骨深但却是单眼皮,山根至鼻尖呈一段流畅的直线型,上唇比下唇更饱满一些,下巴尖向前兜,整体和昨夜看到的山峦相似,起伏有序俊逸挺拔。他笑的样子格外开怀爽朗,徐弋阳被他感染嘴角情不自禁跟着上扬。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意思。”那木日笑够了,也看向他,“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徐弋阳忍不住追问,“是谁?”
那木日盯着他,仿佛要将其看穿,徐弋阳并没有躲闪逃避,同样强装镇定用眼神与之博弈。
他的目光里有独属于草原的灼热赤诚,认真看人的样子又让徐弋阳心里头发怵,他从坐上马的那一刻开始,便对眼前的男人产生难以遏制的渴望,正如此刻,他想亲耳从对方的口中听到答案。
终于,是那木日先收回了目光,他眯起眼对着天空中最光亮的那一点,缓慢且坚定地说道,“那日。”
“那日?”徐弋阳重复一遍,“和你一样是蒙古族?”
可惜,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答案。徐弋阳为自己没来由的冲动感到一丝羞耻,但又庆幸刚才没越界,才有为自己挽尊的机会。
“不是,他是我的一个朋友。”那木日语气淡淡,似乎不愿多谈,“很久没见过他了。”
“会再见的。”
“但愿吧。”
徐弋阳又说道,“想去的地方多远都能到达,想见的人万水千山重逢。”
过了半晌,那木日才予以回应,“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此话在徐弋阳心里过了一遍,又是另一番意味。
远处,Alan才发现徐弋阳不见了,这让刚刚与老板报备完的打工人心慌意乱,Alan无头苍蝇似的在人群里张望寻找,而他着急忙慌的样子正好全落在徐弋阳眼里。
“你不喊他吗?”五分钟后,身边的那木日率先看不下去。
徐弋阳撇撇嘴,“要喊他吗?”
“——宋词!”
他初心只是想和那木日多坐一会。
Alan寻声找到了他,脸色顷刻间好转,匆忙向这里跑来。
趁着最后的独处时刻,那木日同他说道,“今天看不到日落了,等会可以早点下山,来这找我就行。”
徐弋阳嗯了一声,其实看不看日落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不死心,又问了一句,“明天你还在吗?”
那木日反问,“你明天来吗?”
“来。”
“好。”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漫长,两个人同乘一匹,没再有过过多沟通,徐弋阳好几次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他真的很想直接问那木日。
——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剪影很抽象,但身后的精壮的汉子有温热的胸膛,徐弋阳对失忆的恐惧第一次变得具象。
想去的地方可以到达,但想见的人却被深深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