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程萋萋尚在昏迷中时,就曾经呼唤过他的大名,醒来后也一直是以“裴公子”相称。
可裴书谨遍寻记忆,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与眼前之人有关的片段。
程萋萋闻言一愣,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是啊,前世这个时候,她还不认识裴书谨呢!
可刚才,她竟然左一个裴公子,右一个裴公子的叫,难怪他会起疑心。
“呃……这个嘛,其实……”
程萋萋低头扯了扯衣角,忽然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解释:
“是,是这样的,我哥哥他,特别欣赏你的文章,时常跟我提起你来着,所以在书院的时候,每当听见有人喊你名字,我就会稍稍留意几分,这久而久之嘛,自然就认得了……”
程萋萋有个哥哥名叫程霖,和裴书谨一样,在思齐书院的男学部念书。
两人年纪相仿,大概率互相认识,所以这个理由勉强也算站得住脚。
何况,她也不算说谎。
前世的程霖,的确对裴书谨的文章情有独钟,时常赞叹其文笔之优美,构思之精妙,只是那时的程萋萋心系蒋誉,对其他男子未曾留意,故而哥哥的这些赞誉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多少涟漪。
听完程萋萋的解释,裴书谨心中涌起一丝讶异,忍不住追问道:“不知令兄是……”
“应国公府,程霖。”
听到应国公府这几个字,裴书谨面色微怔,显然未曾料到她的家世如此显赫。
原来,她竟是应国公府的千金……
裴书谨眸光微敛,拱了拱手,言辞谦逊道:“原来是程世子,裴某才疏学浅,能得令兄赏识,实乃三生有幸,愧不敢当。”
不出程萋萋所料,裴书谨对程霖的名字并不陌生。
只不过二人家世悬殊,交往并不频繁,谈不上熟识。
所以裴书谨从未想过,程霖在私下里竟然会跟家人提起自己,还夸赞自己文章写的好,这让他难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见裴书谨并未起疑,程萋萋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靥如花道:“裴公子过谦了,哥哥治学素来严谨,从不轻易夸赞别人,能得他如此评价,足见公子才学不凡。”
言罢,程萋萋似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忽然郑重其事地向裴书谨深行一礼,言辞诚恳道:
“对了,还没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呢,今日不慎落水,幸得公子出手相救,方才保全性命,此恩此情,小女感激不尽,日后必当携礼重谢。”
这句话,已经在程萋萋心里深埋了多年。
如今终于宣之于口,她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
此番,终于算是弥补了前世的遗憾。
她抬眸看向裴书谨,眼中满是诚挚和感激。
看着少女澄澈明亮的双眸,裴书谨神色略显动容。
这是他来到京城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善意,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半晌,他郑重回礼,婉言谢绝道:“姑娘的美意,裴某心领了,但举手之劳,实在无足挂齿,还请姑娘……务必不要放在心上。”
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穷书生,实在受不得这位公府小姐的礼。
他今日见义勇为,本就不是为了贪图回报,能换来她一声感谢,便已足够。
“在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没等程萋萋作出回应,裴书谨便已匆匆转身,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假山洞,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程萋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在她心里,始终无法将眼前这个青涩腼腆的少年,和印象中那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县令联系在一起。
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一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程萋萋心中暗自好奇。
不过,眼下并不是悠闲的时候。
她如今浑身湿透,得赶紧回马车里换一身衣服才是。
程萋萋扯了扯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裴书谨的外衫,如今还披在她的身上!
可他人已经走远了,这衣服,或许只能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给他了。
程萋萋看着这件略显陈旧、色泽淡褪的粗布衣裳,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的生活该是多么拮据,才会连件像样的衣裳也置办不起呢?
但程萋萋转念一想,即便家境如此贫寒,裴书谨仍能凭借自身才华,考入皇室贵胄云集的思齐书院,又在五年后成长为一方县令,年纪轻轻就步入了仕途,实乃令人钦佩。
要知道,思齐书院可是由皇室成员兴办的贵族书院,平民子弟若想进入书院读书,需要经过层层严格的筛选,数年间能有一两个获得入学资格的人,已是奇迹。
所以,能以平民之身考入思齐书院的,无疑是世间罕有的英才了。
这个裴书谨,果然如哥哥所言,前途不可限量啊。
思绪纷飞间,程萋萋已循着原路返回,远远望见了自家的马车。
此时日已近午,寺庙中人影稀疏,或已归家,或赴斋堂用饭,所以她这一路走来,并未碰到什么人,倒也清静。
“呀,小姐!怎么弄成这样了?”
侍女浅云看到自家小姐浑身湿透的模样,不禁惊呼出声,赶忙上前拉着她的手,一脸担忧地打量着她。
却见程萋萋淡然一笑,语气轻松地安抚道:“没事的,只是不小心落了水,现下已经无碍了,不用担心。”
“什么,小姐落水了?”浅云闻言,脸色骤变,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确认自家小姐安然无恙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小姐没事就好,真是吓死奴婢了。”
说话间,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件满是补丁的旧衫之上,“诶,这衣裳是哪里来的?”
这外衫如此破旧,就连国公府的小厮都未必瞧得上眼,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小姐的身上?
浅云未及多想,伸手便将那衣裳从程萋萋的肩头取下,随手置于一旁,口中还嘀咕着:“哪里来的破衣服,小姐穿着它作甚。”
程萋萋见状,急忙出手制止:“慢着,别扔!”
这可是她的救命恩人裴书谨的衣物,日后还需归还的,怎能随意丢弃?
她弯腰拾起那件旧衣,细心地折叠起来,同时向浅云解释道:“这可不是什么破衣裳,而是那位将我从水里救出来的恩人借给我的!他见我浑身湿透,行动多有不便,就将自己的外衫让给我穿了。”
“恩人?”听到这两个字,浅云好奇之心顿起,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他是什么人?年岁几何?相貌如何?品性又如何?”
见自家小姐对这位“恩公”如此在意,浅云心中暗自思量:
莫非,这看似无妄之灾的落水,竟是上天为小姐精心铺设的一段缘分?
她不禁回想起昨日读过的话本子,正是讲的某个贵族小姐落水后,被一位落魄书生救起,二人因此结缘,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故事。
看着浅云一脸促狭的神情,程萋萋轻笑着嗔了几句,最终还是坦诚相告道:
“他叫裴书谨,年岁应该与哥哥相仿,相貌嘛……也还算端正俊俏吧,哦对了,他也是思齐书院的学生,就是哥哥之前提过的,文采出众,性子沉稳,将来必成大器的那位!”
浅云闻言,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没想到这“救命恩人”,竟然还是世子熟识之人。
有戏,大有戏啊!
浅云嘴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故意逗弄道:“那小姐以为,这位裴公子,可为小姐良配否?”
程萋萋没想到浅云会突然将话题引向自己的婚事,顿时愣在了原地,脸颊不争气地染上了一抹绯红。
她佯装愤怒地挥动着手中的小拳头,语气嗔怪道:“坏心眼的丫头,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在程萋萋心中,裴书谨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满心只想报恩,从未有过半点儿女私情。
倒不是她看不上裴书谨,而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有这样的感情,是一种不敬,一种亵渎。
面对程萋萋的“反击”,浅云连忙举手作投降状,嬉笑求饶道:“好好好,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道小姐心中只有蒋公子,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小姐快饶了奴婢吧!”
听到“蒋公子”这三个字,程萋萋瞬间一愣,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是了,如今正是她对蒋誉最为痴迷的时候,浅云是她的贴身侍女,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这份错误的感情,是时候该及时止损了。
“那个,浅云啊,”程萋萋轻咳两声,一脸认真地看向浅云,“其实我对蒋公子……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先前对他颇为关注,只不过是因为他容貌出众,不自觉想多看几眼罢了。”
紧接着,程萋萋话锋一转:
“可如今想来,他也不过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罢了,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如今我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所以什么‘我心仪他’之类的话,日后莫要再提,免得旁人听了误会。”
浅云愣了半晌,表情渐渐由惊讶转化为激动。
她忽然握住程萋萋的手,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小姐,您终于醒悟了!”
不待程萋萋有所反应,浅云便迫不及待地慷慨陈词道:
“奴婢早就觉得那蒋誉并非良配了,虽然他长的是好看了些,但出身配不上小姐不说,还举止轻浮,四处留情,一看就不是能和小姐长相厮守,安稳度日的人,小姐能看清这一点,奴婢真是打心底里替小姐高兴!”
望着浅云那满脸欣慰的模样,程萋萋眸光微动,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她身边的人早就看出蒋誉并非良配了。
只有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被他的外表所迷惑,错将浮萍当良木,最终落得凄凉下场。
幸而上天眷顾,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傻乎乎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说得极是,”程萋萋点头应和,“所以今后,你无需再为我留意蒋公子的行踪了,我想明白了,我和他,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前世,程萋萋为了多见蒋誉几面,曾派浅云暗中打探其行止,费尽心机地编织着一次次“巧遇”。
如今想来,实在是太幼稚,太天真了。
目睹自家小姐这番转变,浅云不禁激动的热泪盈眶。
她重重点头,脸上绽放出由衷的喜悦:“小姐真是长大了,竟变得如此明事理了,奴婢,奴婢真是替小姐感到高兴!”
程萋萋淡淡苦笑,心中五味杂陈。
是啊,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终于换来了今日的理智与沉稳。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程萋萋轻敛思绪,吩咐浅云道,“先服侍我更衣吧,待会儿还得去找阿姐呢,我落水后,她定是去寺里寻人帮忙了,若是到了岸边却不见我,心里一定会着急的。”
程萋萋口中的“阿姐”,正是程敏敏。
程萋萋没有亲生的姐妹,所以平日里多唤她“阿姐”,在外人眼里,俨然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浅云点了点头,动作娴熟地开始帮程萋萋更换衣裳,擦拭头发。
国公府马车内有一些常备的应急衣物,正好解了程萋萋的燃眉之急。
与此同时,程敏敏与蒋誉等人遍寻程萋萋无果,便准备去寻大相国寺的住持,请求封山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