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身着碧色襦裙,梳着双环髻的清丽少女。
在今日这场贵胄云集的盛会中,她这般简单素净的打扮属实算不上有多亮眼。
然而,正是这看似随意的打扮,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少女清丽出尘的气质,仿佛一片误入姹紫嫣红的青青荷叶,虽不张扬争春,却自有一番韵味,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众人见状,纷纷揣测起少女的身份来。
“这是哪家的小姐,看起来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不过瞧她这身打扮,想来也并非出身显赫之家吧?”
“我倒要听听,她能有何高见。”
……
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程萋萋并未表现出半分怯色,而是落落大方地上前一步,向山长行礼道:“学生见过山长。”
山长年轻时曾在礼部任职,与程萋萋的父亲程勖有过几分同僚之谊,加之程勖的子女如今皆在思齐书院求学,是以两家虽交往不频,但彼此间也算相互熟识。
山长一眼便认出了程萋萋,心中既惊讶又好奇。
惊讶的是,她一个女子,为何要主动卷入这场纷争;
好奇的是,她方才所言,究竟是什么法子。
山长缓缓捋了捋胡须,神色稍缓道:“你方才说,自己有办法分辨出谁是这篇文章真正的作者?”
“正是。”程萋萋轻轻颔首,一张俏脸上满是自信之色。
“如何做?”
“只需一问。”
见她如此胸有成竹,山长斟酌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你便问吧。”
他记得,程勖这个女儿,虽然在读书上不甚用功,但各种鬼点子倒是不少。
既然她敢这么说,想必是心中已有了决断,不妨让她一试,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得到山长的首肯后,程萋萋缓缓行至两人面前,先是扫了一眼蒋誉,而后收回目光,朗声开口道:
“我记得,蒋公子先前说过,谁对这篇文章更为熟悉,谁就应该是真正的作者,是这样吧?”
蒋誉不明其意,只得点头应道:“自然。”
“那就好,”程萋萋微微一笑,转身面向众人道:“方才,蒋公子和裴公子都向大家证明了自己可以默写全文,在这一点上,双方难分胜负。”
说到这,她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一个人对文章的熟悉程度,不仅仅体现在能否默写上,更体现在对文章内容的理解上,比方说——用典。”
程萋萋一边在轻轻踱步,一边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思路:
“真正的作者,对文中出现的典故自然是了如指掌;而冒充者,就算能在短时间内背诵全文,却也未必能通晓每一处典故,以及典故背后的深意。”
说罢,她缓缓行至石桌前,轻轻拿起裴书谨刚才默写的文章,“倘若我从这篇文章中挑出几句,让两位分别阐释其中所蕴含的典故,那孰真孰假,就不辨自明了。”
前世,程萋萋为了拉近与蒋誉的距离,时常抄录他的文章细细研读,若遇到不懂的典故,还会虚心向兄长请教,长此以往,几乎将他的文章都钻研了个透彻。
其中,自然也包括这篇她最喜欢的《阳春赋》。
她不仅对《阳春赋》的每个细节都了然于胸,对其中的典故更是如数家珍。
蒋誉不喜读书,尤其不爱读史,写文章也偏好辞藻华丽,而非典故的应用,再加上他的窗课长期以来都是由他人代笔,学业上难免有所荒废。
所以,她几乎可以肯定,蒋誉一定回答不上来自己的问题。
程萋萋轻咳两下,随即开口问道:
“敢问两位,文末这句‘钱埒尘泥,金谷丘墟’,化用了哪些典故?”
裴书谨闻言,眸光一动,心中顿时已有了答案。
然而,他并未急于表态,而是淡淡地瞥了蒋誉一眼,似是在等待他的反应。
程萋萋见状,也率先将目光投向了蒋誉,故作客气道:“蒋公子,你先来?”
被点到名的蒋誉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之色,语气支吾道:“呃,这个嘛……”
蒋誉在脑中搜刮了一圈,却找不到任何与这句话有关联的典故,急的瞬间满头大汗。
昨晚,他能将全文背诵下来已是不易,哪里还有精力去深究每句话背后的典故?
早知如此,他刚才就该想办法阻止程萋萋开口,而不是放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般想着,蒋誉心中又气又悔,原本俊秀的脸庞也渐渐变得扭曲。
见蒋誉如此反应,程萋萋心底暗笑,知道自己赌对了。
“看来蒋公子还未准备好,那不如换裴公子来说吧。”
程萋萋转而望向裴书谨,嘴角轻扬道:“裴公子,请吧。”
四目交汇的刹那,裴书谨心神恍然一动,原本紧绷的神经也随之舒缓开来。
长久以来,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周遭的恶意,从未想过会有人为了自己挺身而出。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雨中独自前行了许久,忽然有人为他递上了一把伞一般。
回想起近期两人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裴书谨眼睫微颤,心底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暖流。
但很快,他便收敛心神,神色从容地阐释道:
“回姑娘,这句话中蕴含了两个典故:晋时王武子好马射,曾编钱匝地以竟埒,时人称之曰‘金钱埒’;石季伦性奢侈,曾于河阳之金谷建造了一座穷极奢丽的别馆,故名‘金谷园’。”
言罢,他似是担心这样的解释还不够充分,于是稍作停顿,又接着补充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昔日的金钱埒已化作尘泥,名噪一时的金谷园亦废为了丘墟,再奢华富贵之物,也终将随着时间而消逝,繁华犹如过眼云烟,唯有如期而至的春光年年依旧,恒久不变。”
他的语调沉稳平和,语速也把控得恰到好处,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好似古弦轻拨,又如石上流泉,清冽醇厚,掷地有声,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所讲述的事物中。
话音落下,众人似乎仍觉意犹未尽,竟无一人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半晌,一道掌声突兀地响起,如同惊雷一般,将众人从沉思中猛然唤醒。
随着这道掌声的引领,其他人也纷纷开始拍手叫好,人群逐渐恢复了先前热闹的氛围。
“原来还可以从这种角度来颂春,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这构思太巧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看来这裴书谨是真的有点东西啊,难怪夫子总夸他!”
“原来我们都被蒋誉给骗了,他之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作者,没想到竟一问三不知!”
“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要不是刚刚这一出,我还真就差点相信他了!”
“说起来,也多亏了这位姑娘的办法,不然真相不知何时才能水落石出呢!”
……
经过这番较量,哪怕是最初站在蒋誉一边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裴书谨才是《阳春赋》真正的作者。
至于蒋誉,只不过是一个妄图抢夺他人作品的跳梁小丑罢了,连文中用了哪些典故都不知道,真是既无知又可笑。
感受到众人或嘲讽或鄙夷的目光,蒋誉心中羞愤交加,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生最注重脸面的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看着蒋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模样,程萋萋虽面上不显,但内心却已是冷笑连连。
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他落得这般结局,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过,他或许还不知道,今日之事,仅仅只是个开始罢了。
前世的恩怨,她还尚未与他逐一清算呢!
既然有幸重活一世,那前世蒋誉对她做过的一切恶行,她都势必要加倍从他身上讨要回来!
这不仅是报仇,更是为民除害!
程萋萋径直走到山长面前,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道:“山长,我的问题问完了。”
至于结果,众人心中自有定论,自然无需她多言。
看着蒋誉失魂落魄的模样,山长捋了捋胡须,脸色略显阴沉。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是被人当枪使了。
做山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有人胆敢利用他的权威,行此欺世盗名之举。
倘若真让他得逞了,岂不是毁了自己的一世清名?
山长愈想愈怒,脸色渐渐转为铁青。
“蒋誉,随我去山长室走一趟。”
蒋誉自知理亏,不敢有丝毫抗拒,只得跟随着山长的脚步,灰溜溜地离开了此地。
至此,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
待围观人群散去后,顾子兴与曹羡之这才现身,走到了裴书谨面前。
曹羡之看起来颇为激动,伸手拍了拍裴书谨的肩头,赞叹不已道:“你方才的表现着实出色,若是换做我,可未必能有你这般沉着冷静呢!”
先前,他有好几次按捺不住想要帮裴书谨说话,都被顾子兴制止了。
不过,顾子兴此举,并非不愿帮他,而是想要看看,面对这种程度的危机,他会如何应对。
结果证明,裴书谨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顾子兴同样一脸欣赏之色,捋着胡须点头笑道:“处变不惊,临危不乱,裴小友如此心性,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大业啊。”
面对两人毫不吝啬的夸奖,裴书谨微微摇头,态度谦逊道:“顾大人谬赞了,今日幸得顾大人与曹司业在此,学生才有底气与之抗衡,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
此言虽略显客套,但却是裴书谨肺腑之言。
今日,他之所以敢与蒋誉正面交锋,正是因为心中确信,即便自己没能抗住他的攻势,顾子兴与曹羡之也不会对此坐视不理。
所以,即便明知这么做会激怒蒋誉,他也毅然选择了硬碰硬。
听闻裴书谨的话,顾子兴与曹羡之相视而笑,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作答,脸上的欣赏之意愈发浓厚。
“爹爹,你怎么也在这?”
忽然,一道轻柔的少女声传来,打断了三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