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江渚的这番话,凌景途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但嘴角眉梢勾勒的俨然是不加掩饰的情投意合。他没有特意领着断片的江渚回顾几小时前不可言说的旖旎春色,而是先扯过被子拢在他身上,随即又把床头的东西递给他。
这糖盒是江渚耍酒疯时拿出来的,凌景途猜想这东西应该对江渚挺重要,否则也不会顶着锈斑却被江渚安藏至现在,于是他便趁江渚睡下的时候,悄然把糖盒收了起来。
此时的江渚为了挽救形象,正慌张地用床被盖好自己腰部以下,只是还不等他仔仔细细地将自己裹紧,突然跃入眼眸的糖盒却犹如雨后滋长的苔痕,一下子让他滑进了那段湿冷不堪的回忆。
凌景途看出了江渚眼底陡然涌现的黯然,他默不作声地将糖盒往床被里塞了塞,但轻拧的眉头却依然让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很显然,他后悔拿出了这个糖盒。
看着江渚僵持成了一座冰雕,可凌景途依旧凑不出暖心的宽慰言辞来劝他,无奈之下,凌景途禁不住动了动喉头,随即起身抬手,继而将半跪的江渚揽在了怀里。
直到温裹四肢百骸的暖意忽地抵过封存心口的寒意时,江渚才动了动发寒打颤的手指,然后试探性地将指腹移向凌景途的后背。
察觉到脊背处清晰的凉意,凌景途不由地将怀里人揽紧了些,接着在江渚耳边低柔地说了一句:“我明天也不会走。”
随着温烫的气息撩过耳畔,江渚原本冻滞的神思终于似冰雪消融,而他也堪堪攀爬出那一深埋心底的冰窖。
他颇享受地把下巴搭在凌景途肩头,接着顺着凌景途刚才的话茬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凌景途一愣,似是没料到江渚突然反问他,况且他刚才的那句话只不过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哄言而已,根本不掺杂任何坦白性的意思。
“我不走……”凌景途犹豫须臾,便兀自把江渚的问语当成一句醉言,继续安慰了一句。
“不走吗?”江渚疑惑地偏了偏脑袋,“可是你不是说冬至之前要回天垣族吗?确定什么时候走了吗?”
凌景途不自在地飘忽着眼神,浅浅应了声:“嗯。”
江渚一看这人“无可奉告”的时候就只会装傻充楞,于是不悦地释开他,并加重了语调嗔怪说:“嗯什么嗯?怎么?你不会想不告而别吧。”
凌景途:“……”我有这个打算但是我不会说出来……
江渚头疼地敲了敲脑门,尽量压低声音与凌景途商量:“镇祟石的事急也没用,过几天我先陪你回鬼门关……”
“不行!”不等江渚说完,凌景途蓦然强势地打断他,但随即凌景途便意识到自己像是吓到了江渚,忙不迭地缓和了声音,换了一个词,“不必。”
不过江渚忽然怔愣住倒不是因为凌景途抬高声音“吼”他,而是他隐隐确信冬至的事肯定不简单,否则凌景途也不会这么着急地驳拒他。
“为什么不行,我又不是没去过鬼门关,再说了,我家汪汪还在天垣族呢,它打小嘴刁又不许别人投喂,我总得去看看它,顺手再带过去些猫粮,别时间长了,真把孩子养成野猫了。”
凌景途听到这番搪塞,急忙安抚说:“不会的,彭老知道怎么喂猫。”
而此时天垣族内,精通喂猫的彭老画着符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惊得外面的飞鸟都乱了阵脚,扑棱断了一根树枝,并恰好砸到树下蹲坐的黑猫。只是这被砸的黑猫不知怎的也不躲开,那低头耷拉猫脸的样子就像受了天大的憋屈一样,眉间拢起的皱褶都能塞半个鼠哥。
“又不吃吗?”彭老抱怨说,“隔三差五得挑食,真不知道它家主人怎么教的,不吃就饿着,饿极了就吃了。”
游茏看了看手里端着的猫饭碗,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饿瘦了咋办?”
彭老老神在在地收拾着黄符,随口应了一句:“饿瘦了就把猫窝改小一些,余下来的木头还能当干柴烧了。”
游茏想是清楚彭老散养式饲养万物的习惯,便只讷讷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把彭老的话一字不差地跟江渚家的老猫说了一遍,最后又把饭碗放在树下,并摸索出那两只揣着的猫爪子,然后安慰似的捏了捏肉垫子。
江渚还不知道他家汪汪过得是啥寄人篱下的日子,他一看凌景途话里话外都是不想让他去天垣族蹭饺子,不由难受地揉了揉太阳穴,接着二话不说地缩回了被子里,背过身不再理睬凌景途。
“猪兄……你哪里不舒服?”凌景途说着,伸手去摸江渚额头。
江渚抬手挡开,颇委屈地质问他:“头晕眼花浑身酸疼,你趁我喝醉的时候做过什么?”
凌景途:“……”天地良心!除了亲过,啥都没有做!
江渚转念一想,觉得凭凌景途那愚钝性子根本不可能对他做什么,所以他思量了片刻,突然又坐起身,然后把被子一撩。
凌景途:“……”
“看……看也算,反正你要是敢背着我偷偷溜回鬼门关,就算是……”江渚一拍大腿,“始乱终弃!”
凌景途听到这底气十足的话,一口气不顺呛得自己咳嗽了起来。他慌忙抄过自己的衣袍裹住江渚,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你再,再睡一会儿,我去……去煎几个鸡蛋!”
看着凌景途逃命相离开的身影,江渚不由地低头打量过自己,纳闷地嘟哝一句:“我这身材也不赖呀,怎么跟见鬼一样……”
见鬼的凌景途夺门而出后,先洗了把脸,才勉强将灼热的促息压下去。而江渚被难消的酒意惹得难受,他抱着凌景途的衣服对着那个糖盒发愣了一会儿,等余醉重新撩上头,他便又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外面的阳光借着浮动的窗帘照进房间内,忽明忽暗间,江渚分不清是梦是真,而那些萦绕在心头的嘈杂的声音却犹如长着手的怪物,根本不容他抉择便拽着他回到了那间房里。
床上的人俨然已快油尽灯枯,她轻轻蜷动手指,握住覆在她掌心的小手,惨白的脸上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随后,她拿出一盒糖果递给站在床边的面无波澜的男孩,叮嘱他每天只能吃一颗,等他吃完这些糖,她也就回家了。
男孩听了她的话,抱着糖盒呆讷地离开了房间。然而当他踏出房门的刹那,一种莫名而现的恐惧感突然逼着他滞住了步子,他不过就是个五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种支配他的与生俱来的感觉是什么,但他还是由着这股力量将自己推回了门前,并又从门缝里悄悄看了看床上静静躺着的人。
他说不出她的变化,只觉得她不怎么与他说话了,也不怎么爱动,整个人与之前相比瘦了许多。
这样看着,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声,他才慌忙敛了目光。而等他依照她的叮嘱把糖吃完后,她确实回家了。他记得那晚她又变回了原先好看的模样,还为他盖了盖蹬退的被子,可是他睡得恍惚,当他再睁开眼时,往后再想见她,也不过就是一块冰冷刺骨的石碑而已。
而他也是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离开的那次就已经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才会退回了步子,只是在有些事面前,他即使不是一个孩子,也无能为力。
直到他八岁那年,因为与他接触的人大多撞了霉运,而他又总是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更喜欢对着“空荡”的地方说话,所以他被送进了疯人院。
画面一转,江渚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段日子。他抱着发锈的糖盒,怔忪地蜷缩在角落里,仔细听着门口的动静。
又是那几声熟稔的脚步声,短暂的停留后,接着渐渐地离开。而他也是等外面的人走后才敢打开门,然后速地把门前的糖果拿在手里。
那人每天都会来,并会在门口为他留下一颗糖,他每天都会等着,看着渐渐满了的糖果盒,他终于尝到了久违的欢喜。可那日他没有等来那短暂的脚步声,而是一阵杂乱的喧闹,他不记得那些人说了什么,更不记得他们把他带去了哪儿,反正等他再回到家时,他便只剩下了自己。
然而这次他等来了。他听到门前的脚步声,然后情不自禁地打开了门。
门前的人含笑把手里的糖果递给他,而他愣了一瞬后,含泪地笑了……
“凌景途……”
“猪兄?……猪兄……”
凌景途叫不醒被噩梦魇住的江渚,而鼠哥又只顾着吃煎蛋,他没有办法,只能匆匆去厨房拿过半块生姜,然后凑在江渚鼻前。
“啊去!”江渚猛地睁开眼睛,而那滴含在眼里的热泪也随之落了下来。
他看了眼凌景途手里的生姜,随手把眼角的泪痕一抹,似喜含悲地笑了笑,接着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对凌景途说:“怎么办,我梦到你了,这是不是说明我不仅看上你了,我还已经离不开你了……我不管住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你可以为了这个人等上千年,但我不会为了你去等这些年,因为我不喜欢等一个人的感觉,我也从来没有等来那些我在等的人,所以这次,你带我回鬼门关也好,不带我回也罢,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就算你让魂司把我困在阴间,我也有办法离开,毕竟他们是鬼,而我是个可以游荡阴阳的活人,我活动的地盘可比他们要大,你觉得,他们能逮到我吗?”
江渚这番说辞虽夹着一丝玩笑似的韵味,但也算是一本正经地洗脑,凌景途听完,很快便被撼动了心绪。
“吃点东西吧。”凌景途将江渚的衣物叠放在他身旁,并没有拒绝江渚要去鬼门关的决定。
江渚一看自己还有机会,急忙趁热打铁说:“下午的时候,你跟我出去一趟,我带你去个地方。”
凌景途惑然:“去哪儿?”
江渚揶揄地笑了笑:“去见公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