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外,太阳钉在蔚蓝里,不可逼视的灿艳光线映在卓年的半侧肩脊上。
她侧脸的鼻梁骨相,都带有珍珠般的洁净剔透。
柏克恭盯住卓年透亮的长睫,不自觉调整呼吸节奏,与她同频。
她像一块玉。
贵重,漂亮,纯净,静静陪伴贴近她的每一个生命,给生命以定性的玉。
柏克恭心静了,心底忽然这样说。
“你搬了椅子,靠我近点儿。”
说完,他去取了纸笔,对照她的笔记,一个式子一个式子地重新写出来。
卓年双臂交叠在桌上,仍旧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但她有耐心,她会好好学。
二人缩在空旷餐厅的阴凉处,认真研讨在柏克恭看来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
柏克恭其实是个相当没耐心的人,从机场接机只等五分钟、懒得应付游云影家的小区门卫就可见一斑。
他仍旧不知道,闻月鸣不是她的本名,他也没想太多闻月鸣问他这些物理题是为了什么。
只当她是为写诗,从物理的计算法则中发掘逻辑做足筹备。
再者,学习是好事,她要学习,他为什么问理由。那不是脑瓜缺根弦吗?
“听懂了吗?”
“没。”卓年很实诚。
柏克恭连灌自己半瓶冰水,坐不住了。
隔壁桌挨着来旅游的一家三口,大人把一篇口算题卡,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轰响。
气得脸通红:“来!你告诉我!一乘十等于几?你写等于一?那个零被你当鸭蛋吃了?!”
小孩抽搭鼻子抹一把眼泪,被吓得一激灵,呜咽一声继续改。
柏克恭觉得很应景,他和那个被气到口不择言的家长,心态一样一样的。
他磨着后槽牙,很大爷地抱起胳膊翘起二郎腿。
“你知道一乘十等于几吗?”
卓年也知道自己在物理方面的愚笨,知道柏克恭是在嘲讽她。
她默默将手机息屏,把柏克恭写好的笔记板正折叠起来。
“我学会一加一等于几的时候,已经来到世上很多年,但我接触大学物理,不过几堂课而已。”
她高一下半学期转到文科班,早就和物化生说拜拜,私心以为再也没有和它们打交道的可能。
没想到会用仅知速度乘以时间等于路程的脑子,去接触大学物理中的简谐振动或夫琅禾费衍射,去听老师说:“这些高中都学过,我们不讲,由这些式子导出更高阶的……”
浑浑噩噩度过每一堂课,再在课后搜罗学习渠道。
刚学会爬,发现周围人都在跑,刚学会跑,大家已经飞跃天山,卓年觉得自己挂科不是不用功,而是她的跬步,尚未积累到千里。
柏克恭发现自己总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这实在是令他心律不齐的能力。
“借口。”他言简意赅。
卓年没被他的话刺到:“借口的另一面是心安,于我不是弊端。”
毕竟,她没有停止学习进步,不是吗?
柏克恭轻啧一声,闻月鸣说话带有书卷气,诗人的情商智商就是和他不一样。
他放下腿作势要起身:“我出门逛逛,你去不去?”
卓年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紧闭的会议室:“老师安排我来旁听,我走不太好。”
这是拒绝了。
“他们在屋里画大饼,你听个什么劲儿?”
卓年很坚持:“就算我对会议进程无益,会议内容对我无用,我也不能走,会辜负老师的一番心意。”
柏克恭被卓年刚刚的“没听懂”三个字伤得太深,迫切需要散散心。
可当他望见卓年端正的脊背,忽然不想走了。
玉。
会与人体同温的玉。
他“哦”了一声,又翘回二郎腿。在那家人牵着小孩离开后,餐厅只剩下璀璨安宁的斜阳。
柏克恭突然发出邀约:“那等会议结束,我拉你散心去。”
-
夕阳映射进会议室落地窗,文海平做完总结发言,宣布会议结束。
卓年在房间里洗了澡,换身浅蓝色印花旗袍,依旧是新中式改良版样式,整个人亭亭玉立娟好静秀。
和文海平打了声招呼,坐上柏克恭那辆骚包的蓝色越野。
对于柏克恭的同游邀请,她归因于他需要一个同龄人作为旅伴。
具有江南风韵的长街喧嚷拥挤,傍晚时分,悬挂在白墙青瓦屋檐下的金色灯带次第亮起,以绿水悠悠为镜,天地呈现瑰丽荣华之景。
柏克恭双手插袋,走在卓年身后,偶尔微抬手臂,为她隔开手拿烤鱿鱼和烤冷面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卓年瞧向他微抬的手,正要说什么,柏克恭懒洋洋地与她对视:“就当我绅士风度照顾你。”
卓年张了张口:“谢谢。”
他如果不解释,她还以为他要抢路人的烤冷面吃。
柏克恭后知后觉,抬手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绅士风度?
自证个什么劲儿。
卓年没有看见。
越往里走,客流量越少,江南长街有了现代化的商业店铺,有歌手在街边驻唱。
是韩宝仪的《你潇洒我漂亮》。
老歌新唱,自然也少不了一些互动花样。
一头红发的酷飒女孩,一把拿下麦架上的麦克风,跳着迪斯科舞步,一步一挪,与围观的群众打了个照面。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
她唱着歌靠近卓年,眼睛亮了亮,伸手牵过卓年往中心走,跳着舞步,试图引导她与她一齐跳。
食指勾一下卓年的下巴,眉眼俱是风情:“我说你潇洒,你说我漂亮,谈恋爱说情话的甜言蜜语……”
卓年被牵着,笑意俱在眉梢,但她有些放不开,正如文海平说得,她缺少了股自信,不论学业还是生活。
只能打着节奏,跳舞姿势堪称漫步。
柏克恭抱着胳膊看热闹,笑得无奈,笑得明朗大方。
玉在打磨自己呢。
红发女孩把麦克风递到卓年嘴边,示意她唱下一句。
卓年眼神不安,略过四周民众,飞快瞥一眼女孩,飞快瞥一眼柏克恭。
最终,飞快将视线凝在麦克风上,轻轻开口:“不注意,糊涂地,就迷上你……”
周围俱是一张张笑脸,轻摇手臂打着节拍,偶尔拿出手机录像记录下这一欢乐。
柏克恭翘起嘴角,盯住卓年微红的脸,看她越来越放得开,不禁觉得她冷静淡然的外表下,应该藏着一颗爱笑爱闹的心。
一曲歌尽,卓年朝红发女孩轻轻点头,就要回到人海里。
她回到柏克恭身边,双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柏克恭看她懵懵地还没缓过来劲儿的样子,笑得更开怀。
“你不要笑我。”卓年红着脸挤出人潮。
柏克恭跟在她身后,气定神闲:“笑的就是你。”
卓年瞪他一眼,但眼中也没什么锋芒,反而更像是失语与无奈。
她在街边买了两杯热奶茶,其中一杯递给柏克恭,柏克恭没说谢谢,只含着吸管,低头对她道:“你唱歌很好听。”
卓年摸摸还在发烫的脸颊,能从柏克恭嘴里听见一句好话不容易,她沉默一瞬,仰头微微一笑:“我也觉得。”
飞快扭身,漫步向前走。
自信心越来越足,还学会了不扫兴与开玩笑。
柏克恭鼻息轻呵,又买了几个桂花糕和小吃,跟上走远的卓年。
有路人回头望着他们的背影,高个子的宽肩男生递过去一袋子小吃,一身古色古韵的雅致女孩双手接过。
两人肩膀手臂偶有摩挲。
路人悄悄拍照:“一对璧人。”
旁边朋友问:“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一定是情侣?”
路人说:“那个男生眼睛恨不得长在女孩身上,俊男靓女的,我乐见其成呗! ”
繁华与朴素从来融合地很好。
绿水边,有老人扛起一扁担的桑葚,换了个摆摊位置。
“姑娘,小伙,买桑葚不?就剩两兜子了,十五块钱,这些都给你们。”
卓年蹲下身,没有犹豫,递给老人十五元。
柏克恭双手插袋:“你喜欢吃桑葚?前面就是水果店。”
卓年和老人四目相对,歉意一笑。
相处两天下来,卓年对柏克恭也算了解,这人嘴是坏了点,但没什么坏心思。也许他只是想提醒她,若是喜欢吃,还可以买更多。
但老人不会这么想,只会想,是不是自己的水果不好吃,是不是年轻人嫌弃他的扁担。
卓年解开袋子,直接尝了一个,微笑说:“很甜。”
敞开袋子,眼神示意柏克恭也拿些尝尝。
柏克恭盯住她平静的眸光,不讲究洗没洗,指腹拈起一串吃了。
等到老人走远,柏克恭低声问她:“不喜欢吃,为什么要买?”
刚刚她虽然笑着说很甜,但只吃了一个,只吃了最小的一个。
卓年目送老人佝偻沉默的背影,才说道:“我全买下来,老人能早点回家。”
他倒没考虑到这点:“你是诗人,活得感性,累不累?”
卓年笑着轻叹:“也许,正因为我的感性,我才写诗,才有轻松的余地。”
声音轻轻,飘转沉没在绿水船橹间。
“今年过年,我跟着我父母,坐高铁回老家走亲戚,”卓年和他坐上了游船,“我们的座位隔着一个过道,坐有一位老奶奶,她带了一兜子的苹果。”
游船开得很稳,无需船桨。
“她见我盯着她,便分给我们一家三口半袋苹果,可那苹果是她行李的一部分,供她穿山跨海从南到北。
“事实上,我只是盯着她手上的诗集,那是我为故乡写的诗。”
柏克恭问:“你故乡在哪?”
“北方的一座小县城,边疆,盆地,四季分明。”
天黑透,无星无云的夜色下唯有灯火璀璨的人间。
“我在诗中写——前途会把我勾走,以茫然的未来许诺我一份希冀,而你只是樊笼,却纵容我漠视你的安宁与哀伤。”
柏克恭慵懒靠着围柱,静静看着寡言的闻月鸣,难得说心事,静静看她披散的发丝被风掀起,露出白净温柔的面庞。
“老奶奶说,她想去这座小县城看一看,不是有句话很火吗?奔向你的诗和远方。”
诗写多了,就成了职业,远方走到了,就成了家。于是又一批诗和远方出现,她还要走在路上。
“柏克恭,我和老奶奶素不相识,我却一直记得她的苹果。这次,我和你同游江南,我想我也会一直记得你。”
卓年望着他,眉目映照了湖水的阵阵涟漪,所言所语源于一个诗人的蕙质兰心。
柏克恭觉得她真是漂亮,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心脏发紧。
“记得我什么?记得我教不会你一加一等于几?”
他可真不会说话,卓年想。
“记得你问过我,你累不累。”卓年眼中含笑。
“你昨天的航班是从B市起飞是吧?”柏克恭望着夜色,“之后我们可以常联系。”
卓年莞尔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觉得与其被你发现,不如我自己来讲。”
“什么事?”
“闻月鸣三个字,是我的诗和远方,我不叫闻月鸣,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