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从水里爬上来,气刚喘均匀就听到她的话,瞬间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自己竟然真的有机会给紫衫龙王伴奏?!
黛绮丝不与她多废话,就直接开始唱了起来。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
吉藏凶,凶藏吉。富贵那能长富贵?
……
白鹤鸣急忙抽出笛子,努力跟上。
日盈昃,月满亏蚀。
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愁眉,休争闲气。
今日容颜,老于昨日。
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来到这里十多年,白鹤鸣还从未给人伴奏过。紫衫龙王这一曲似梦似幻,她干脆闭上双眼,听着歌声,凭借本能吹出曲调。渐渐的,她也听不见自己的曲子,也听不见这优柔缠绵的歌声,听不见长江的波浪和纪晓芙、俞岱岩的呼唤声。
好似沉入梦境一般,她也很难说出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是回到了过去吗?她仿佛在与家人欢聚一堂,又好像在和朋友一起在野外漂流,这些人影显得散漫而杂乱。有时候她似乎也看见了战火,看见了这个世界自己难产的母亲,失去呼吸的弟弟和躺在地上的父亲,看见无数穿着白衣看不清面容的峨眉弟子在练习,看见灭绝师太的严格和柔情,看见清晨峨眉闪闪发光的金顶。
“日盈昃,月满亏蚀——”
画面转移到师父将纪晓芙托付给她的时候,又变为她刺中谢逊的那一剑,然后再度变幻成俞岱岩抓着她的断剑往墙上送的那一幕。当那剑刺穿木板的时候,她听见了什么?
“地下东南,天高西北——”
她听见了浪,还有连日的细雨。
“天地尚无完体。”
还有潺潺的溪水声,刷啦啦的树叶摇晃,慢慢醒来的眠鸟开始啼鸣。她甚至能想象到峨眉上晴朗的月光和森林里湿润的空气。
世上本无我,本我皆缘何。世上本无物,来去应洒脱。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紫衫龙王最后一句唱毕,一个浪花恰好打上了她的膝盖。
那曲子非同一般,若像是纪晓芙这般刚刚入门的孩子,听了几句,便已经眼神迷离,神思涣散。俞岱岩内功纯净,心智坚定,才能够不被这曲子所干扰。
他从未见过这般以曲蛊人的功法,所以刚开始的时候紧张不已。只见到紫衫龙王似乎没有想要攻击他们的意思,反而还想借着这曲子向白鹤鸣传达某些情感,他虽然依然警惕,却也多少放心下来,只一只手按住纪晓芙肩膀,防止她滑落水中,双眼则盯住正在吹笛的白鹤鸣。
俞岱岩虽不通音律,只能看出白鹤鸣双目微阖,表情几度变化,最后又归为平静。
这么看,白鹤鸣确实年轻。闭着眼的时候,她就和他五弟六弟一样,身上带着一股未入江湖的稚气。
经过今夜一番惊险,她有几缕碎发从发髻里跳出,弯曲的末端上挂着水珠,滴落在脖颈上,又随着微微敞开的领口滑——
俞岱岩打住念头,心里却又升起一个声音来:白师妹似乎比这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紫衫龙王还要美些。
他自上而下,看白鹤鸣垂着头,下颌微颔,整个人像是在打坐一般平静,但纤长的手指却灵巧地在笛子上翻飞。那双手似是专为拿夺人性命的剑而生,却能在竹笛上吹出生动鲜明的小调。
“白师妹!”见紫衫龙王已经飘然远去,但白鹤鸣依然还在吹奏,俞岱岩忍不住想叫醒她。
白鹤鸣没有醒来,但她却好像笑了一下。
她经常笑,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面对纪晓芙,她像是姐姐一样,面对峨眉,她又像一个尊敬且努力的好徒弟,面对明教,她显得嫉恶如仇。
但俞岱岩愈发觉得那笑的并非真实的她,至少,并非是她的全部。
如果她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她就使不出那样厉害的剑,也无法两次救他于水火之中。
笛声停了,纪晓芙清醒过来,迷茫地看着俞岱岩。俞岱岩把刚刚发生之事告诉她,她虽然担心不已,却说:“师姐一定会没事的!”
俞岱岩不知道白鹤鸣究竟是怎么让师妹能这么相信自己的。但他自己竟然也被这话所打动,目光移到最远处的天边。
大战一夜后迎来难得的静谧,他忽然开始走神。
他想到武当山上六弟刚养了匹马,爱护的不行,也不知道七弟的梯云纵练得怎么样了,白师妹……
白师妹真正的性格究竟是怎样的呢?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的剑无心,人呢?
想到这,俞岱岩没由来地想叹气。
他也确实听到了叹气声。但那并不是他发出的。
“晓芙。”白鹤鸣醒来了,用笛子轻轻敲了敲纪晓芙的头,“以后诵读心法可不能再走神了。”
纪晓芙被敲了头,吐了吐舌头,道:“以后全听师姐的。”
俞岱岩转身,看她抬起眼,眼睛微弯,笑意融融地看着纪晓芙。
她对纪晓芙的拳拳关爱之心并无虚假之处。
看到白鹤鸣教训纪晓芙,他也忍不住教训她:“魔教中人,武功怪异,万一刚刚紫衫龙王是刻意诈你,你跟着她的曲子走火入魔可怎么办?”
“你不懂魔教。”
这指责毫无来由,与其去花功夫迷惑他们的心智,紫衫龙王一人一掌了结他们还更快点,但俞岱岩忽然想当一回长辈,偏就想这么说,也就这么说了。只是话说出口后,他突然又担心白鹤鸣会生气。
就像上次一样。
“你不懂音乐。”
白鹤鸣反驳道:“能把这曲唱成这样,她必定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绝对不会用这个陷害我。”
俞岱岩愣了愣,没想到她是从这个角度想的。他确实自小就对音律毫无天赋,听到曲子只有好听和不好听的区别。他最多能听出曲中有情感,但具体是何种情感,也说不上来。但看着眉眼活跃起来的白鹤鸣,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火又消散了。
她待自己,多少还是喜怒由心,不曾伪装。
“好吧。”俞岱岩蹲下身,和她平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通音律。你今天又救了我一次,要不是你,我估计要死了。”
穿越以来,白鹤鸣免不了有出格的行为,说过出格的话——现代人很难在古代完全不出格——但她还是惜命的,懂得在公众场合还是尽量谨言慎行,避免过分标新立异。。
但打斗过后,只有三个人的小船算不得公众场合。
白鹤鸣眨了眨眼。
“顺便而已,不拿到药,我和晓芙也是死路一条。”
说实在,俞岱岩虽然是个好人,但白鹤鸣确实认为自己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能够为一个认识几天的人出生入死。如果此刻俞岱岩能替她们挡住攻击,那她以后一定年年记得给他烧纸。
“原来如此。”俞岱岩本以为自己会苦笑,但他发现自己并不觉得苦涩,“我还以为你会说,要不是有你们,我也不会上这艘船的。”
白鹤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笑容就和她输了那剑时一样。
纪晓芙倒是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憋了好久小声说出一句:“……俞师兄,这艘船是你选的。”
言下之意,要不是有你,我们也不会上这艘船。
白鹤鸣看了一眼纪晓芙,眼神里写满了“干得漂亮”。
“看来我得把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都丢下去。”俞岱岩自觉地摇起了撸。他难得开起玩笑,声音听起来很是愉快。
纪晓芙难得反驳大人,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就看到白鹤鸣竟然捡了把小竹凳坐着,翘着二郎腿舒服坐着。
“哟——俞三侠好大的本事嘞——”
白鹤鸣故意道,每一句话的尾音都拖得又长又重。
俞岱岩被她那阴阳怪气的语调震得浑身一抖,但摇船的手半点没停。
自从白鹤鸣成为峨眉山武功最高的弟子之后,就连最喜欢找她麻烦的丁敏君也学乖了不再来招惹她。她作为曾经冲浪十几年的老网民,老喷子,失去了唯一的嘲讽对象之后,竟然还有点怅然若失。
再也不能打脸体会快乐了啊。
“师妹啊,你可要好好记住这男人的长相。”她忽然玩心大起,开始演了起来,“等我们两沉了江,成了水鬼,以后凡是见到这样的男人,就要把他拖入水中,还我们一命。”
纪晓芙虽然年纪小,但她平日里跟着白鹤鸣混,看着虽然还是一派乖巧,内心早就不知道被白鹤鸣带歪到哪里去了。
她回白鹤鸣:“师姐,这男人既不是潘安,又不是宋玉,武功平平,长的普通,我哪里记得住啊?”
俞岱岩自认为不算口笨拙舌,平日里办起事也算精干,但和牙尖嘴利的两人比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嘴着实还是差了一截。白鹤鸣正贴着纪晓芙坐着,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她似乎是抬起了头,或许是对着他笑了,也可能是在笑这有惊无险的一晚。
他不敢看太久,视线越过她。
近处漆黑的江水到了水天相接的边缘变成了深蓝色,似乎在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一阵冷风卷起白鹤鸣的袖口,俞岱岩看见她那张脸泛着白,轮廓在昏暗之中若隐若现。
“白师妹,”他顿了下轻声道,“纪师妹,你们冷不冷?可要在船上生个火?”
俞岱岩的衣服之前也沾了些水,不过他真气足,也好在今天晚上没下雨,没一会儿那衣服就自己干透了。纪晓芙留在船舱中等待,衣服估计和他湿的程度差不多,就是白鹤鸣去了趟最底层的船舱,身上湿的多,若是被这江风一吹,免不得上岸后要病上几日。
白鹤鸣也确实有点冷。
她从小船翻出一个火盆,招呼纪晓芙把火点上,又把火盆往俞岱岩的方向推了点。
“我不用……”
俞岱岩心里一暖,刚想拒绝便被白鹤鸣打断。
“你喜欢什么曲子?”白鹤鸣拿着笛子问。看着别人摇船而自己只要坐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她闲着也是闲着,伴奏一曲也能缓解一下之前的紧张。
俞岱岩微噎,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过什么曲,你挑你喜欢的便好。”
“师姐这次吹什么?”纪晓芙凑过去问,“我之前听过吗?”
姐妹二人又窸窸窣窣地小声说了些话,俞岱岩没好意思细听,只得把心神放在摇撸上。忽然之间,耳边就听到一阵空灵悠扬的笛声。
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天空中高悬的明月。
阴冷的江风、水上闪烁的幽暗阴影,还有不知多久才能到达的江岸,似乎都被这轻巧却平稳的旋律盖住了。
俞岱岩忍不住往笛声传来的方向看。
在火光中,他看见白鹤鸣的表情和曲子一样平静,那双眼睛泛着微光,既像火焰,也像是河里倒映出的月。迟疑走神了一刹那,那双眼似乎就注意到了他。于是火焰和碧波都消失了,化为一汪带笑的眼波。
长时间摇着船难免让人疲惫。俞岱岩肩背俱酸,身体似乎都有些麻木了,但掌心里的温热和心中一丝柔软却又为他注入了力量。
“看!”纪晓芙忽然说。
今天依然是个阴天,但渐渐地,从浓云中透出的日光已经足够照亮前路了。不远处就是一个可以停靠的码头。
笛声戛然而止后又继续响了起来,更加悠扬而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