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泉一想到自己在做一件名垂农家千古的大事,心就飘飘然,对于圣人学府也不再那么抗拒了。
两人就坐在竹林的凉亭里等着考试结束。
方玉泉好奇:“我们都要一起干大事了,你也别装神秘了。施溪,你到底是哪家弟子啊。”
施溪随手捡了片桌上的竹叶,转着玩:“我吗?应该算道家的吧。”
方玉泉:“道家?那怪不得你能运行五行灵气,救活柳枝。你筑基了没?”
施溪:“筑基了。”
方玉泉心想,筑基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队友了。他放下戒心,敞开心怀:“你一个道家的人,是怎么搞出阴阳家那个耳饰的——那可是婴宁峰的东西啊,你可真敢。”
施溪没说话,低头,出神看了下穿过林叶的光。
方玉泉:“喂,问你话呢。”
施溪想了一会儿,抬头见方玉泉那副傻白甜的样子,没忍住开了口:“方玉泉,问你个事。”
方玉泉:“啊?”问什么?方玉泉心里打鼓,正襟危坐,以为施溪要问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为难他这个文盲。
却没想到下一秒,听到施溪低声认真问。
“你们一般怎么对待久别重逢的朋友的。”
方玉泉:?
就问这啊,吓死他了。
方玉泉抹了下汗,暗舒口气:“很好的朋友吗。”
施溪:“嗯。”
方玉泉:“既然很好的朋友,就随便相处呗——他性格好吗?”
施溪笑了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放眼整个六洲大陆,应该没人敢说姬玦的性格好吧。
方玉泉懵逼:“什么鬼?你们分开的时候闹僵了吗?”
“没有闹僵。”施溪低头,看着掌中的竹叶,神思不自觉放空,他语气也有点轻茫。“分别的时候,我特别难受,所以有点恨他。但长大了点,又觉得这恨挺莫名其妙的。”
施溪想到了什么,随意笑笑。
“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一开始比你还懒,对于修炼一事一直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后面突发奇想,想送他一个礼物,才变得上进起来的。”
虽然那个礼物最后也没送出去。
施溪手指把玩着竹叶,想到什么说什么:“我原先居住的地方,特别乱,恶人扎堆。不过我一开始倒没多害怕,更多的是焦虑,烦躁。如果没有他,我估计不会那么快融入新世界。”
“其实刚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这个世界身份不会简单。”
南诏密林初见,徐平乐一袭雪衣出现在幽暗山洞。袖中寒剑钉死盘旋于施溪上方的毒蛇,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左耳上的血玉梨花坠,随光影一起摇晃。
那种举手投足仿佛淬入骨子里的冷漠,根本不可能刚穿越会有的。
刚开始就锋芒毕露,随意的抬眸一眼,都叫施溪感到命悬一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刚穿越?只是初次见面,徐平乐就救了他,所以施溪对救命恩人有了特殊滤镜。
对徐平乐的第一印象或许是,冰冷,危险,不近人情。后面阴阳家围困南诏密林,四处搜人,徐平乐受了重伤,墨发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些许出神。
施溪才发现他冷漠背后,那种犹如困兽般的焦躁茫然。
靠得近了,施溪注意到,徐平乐左耳上的玉坠原来是霜白色的,只是因为浸了太多血才看起如红玉。
“你在现代叫什么名字?”
“徐平乐吗?名字寓意真好,你爸妈一定特别喜欢你。”
逃到千金楼后,徐平乐和他分道扬镳。施溪也没想过他们会再见面。名家高楼风雨摇曳,回头看到现代装扮的徐平乐时,施溪第一时间想的其实是:徐平乐在现代一定被很多人喜欢吧。
说的不是爱慕,而是亲人的爱,朋友的爱。他拥有这样一个名字,肯定出生在一个幸福又美满的家庭。家世好,样貌好,性格估计也不会太差。被很多人众星捧月,有两三个好友发小,人生顺遂,意气风发。
施溪高中就是骄矜的少爷脾气,猜想徐平乐以前估计也是个大少爷。
老头和名家弟子吵闹不休时。施溪别过头去憋笑,徐平乐就垂眸看他。
徐平乐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似乎含着无数种感情,又似乎没有感情。冷漠,幽黑,适合用来演绎各种喜怒哀乐,于是也让人彻底读不懂主人的真实想法。
“嗨,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
一开始没打算和徐平乐交心。可千金楼里种种阴差阳错,让他们还是误打误撞成为朋友。
相比雪衣握剑、长发及腰的初次照面。或许他更熟悉那个在千金楼穿短袖,夏天拿着笔和本子当治安官,吃包租婆闭门羹后,选择咬牙忍耐的少年。
施溪笑得肚子痛蹲地上,举手,表示由他来出马去对付这个恶房东。
然后被徐平乐拽着离开,一点不信他这个清汤大老爷。
所以,徐平乐,装什么深沉嘛,明明也只比他大了两岁啊。
千金楼里罪恶混乱却又热闹,嘈嘈杂杂,聚集了人世百态。虽然黄老天天压榨他,让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楼主每天发神经,动不动颁布新令。
可那里确实是施溪在这个异世,最自在和快乐的一段时光。
“喂?施溪!施溪!”方玉泉伸手在施溪眼前,上下晃了晃。
施溪从记忆中回过神。
方玉泉震惊:“你发什么呆啊,还有你这语气,说的确定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吗,不是老情人吗。”
施溪彻底愣住,皱眉:“什么?”
方玉泉没有脑子,干脆直接问了:“你是不是喜欢你那个朋友啊。”
施溪表情难得僵硬,几乎是从牙齿中说出来:“怎么可能啊。”这说的什么屁话。
方玉泉:“怎么不可能。”
施溪又开始心烦了,语气冷静,低的像是自言自语:“不是喜欢,就是玩得好的朋友吧,你别乱牵线行吗。还有,喜欢什么啊……这不是耽误人家吗。”
方玉泉:“啊?”
施溪已经懒得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了。破了墨家四阶后,他的一点情绪就很容易被放大,尤其是烦躁。
刚逃回机关城那几年,谣娘病危,黄老也忙着和齐国皇室周旋,他孤身一人修炼,千金楼那喋血的长夜成为日日夜夜的梦魇。
那时候他恨姬玦,多少有点发泄的意味。可是六年过去,随着修为的精进和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他连恨都找不到根据点,飘忽茫然。所以大部分时候,施溪不会去回忆当年的事,一回忆就心烦。
他以为那些往事,都随着一场大火尽数归于尘土,没想到会在云歌,重新见到姬玦。
施溪突然扶额笑了下。
方玉泉警觉:“你笑什么?”
施溪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笑,我竟然问你这种问题,大概是疯了吧。”
方玉泉撇嘴:“你可不就是个疯子了,在云歌还敢男扮女装!这可是欺君之罪!”
施溪:“嗯。”
方玉泉见他这幅样子,没忍住八卦:“不继续聊你那个朋友了吗?”
“不聊了。”施溪摇头:“说不定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以姬玦的身份,不可能会在云歌久留的。
自己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修复半碎的千金。
方玉泉:“啊?”
施溪:“聊点别的吧,帮我想个办法,让我在圣人学府换回男身。”
*
“表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啊,大夫人找你找了好久呢!”
施溪跟方玉泉分别,一回前院,就见一个蓝衣侍女迈着小步,朝他跑过来。
施溪奇怪:“大夫人找我?”
侍女:“是的,找您好久了,表小姐快跟我来。”
施溪看她一眼,没有拒绝,跟侍女绕过竹林。
施溪在一个凉亭里,看到了安宁侯府今日盛装打扮的大夫人。
大夫人一见她,就露出一个微笑来,语气温柔:“小蓉,来,坐到我身边。今天五夫人因为身体缘故,不能上山,理应是我来照看你。”
施溪看她这鬼样子,就觉得她肚子里没安好心:“见过大夫人,不知大夫人找我有什么事。”
大夫人眼中满是心疼哀怜,她握着施溪的手,叹息说:“好孩子,前些日子委屈你了。轩哥那事我又重新处理了一遍,二夫人现在跪祠堂里呢。说来说去都是我们安宁侯府对不起你,我没想到轩哥会搞到那种下三滥的药,差点就毁了你的清白。好在上天有眼,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否则你真出什么事,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
说着说着,就拿帕子掩泪,自责得快要哭了。
施溪:“?”
他没想到这事居然还有后续。
前些天你们安宁侯府不还是叫嚷着“各退一步”“家丑不可外扬”吗?
大夫人平缓情绪,红眼盯着他的脸,随后柔声说:“小蓉啊,你喜欢云歌城,想留下来吗?”
施溪微笑,轻声细语:“回大夫人的话,云歌城是卫国国都,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我当然是喜欢的。”
大夫人满意了,开始仔细打量他的脸,诸般权衡利弊后,她还是觉得梁丘蓉是个不错的人选。
东照明珠似真似假的传闻,加之陛下青睐,都无疑给她加了很多光环。
大夫人放下手帕,微笑,终于说出了自己目的。
她问:“小蓉,你觉得你成耀表哥怎么样?六皇子妃现在钦定了槐月,槐月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有她为妃,六皇子这辈子别想纳妾了。而且槐月家世显赫,为人刁蛮,就算真给六皇子纳上了妾,府中也是鸡飞狗跳,大家都不好过。”
话术几乎都和二夫人一模一样。安宁侯府大夫人眉眼间有些许骄傲之色说:“今日耀哥就要入学圣人学府了,以后就是正统的儒道弟子,你嫁与你表哥不会吃亏的。更何况,六皇子没有修行天赋,可你成耀表哥十九岁就已经破【开蒙境】了。”
施溪表情微妙,没想到梁丘蓉那么抢手,一周之内竟被牵两条红线。
不过,十九岁破儒家一阶【开蒙境】,真的值得拿出来说吗。
但他脸上还是挂着柔柔弱弱的微笑,温声婉拒说:“成耀表哥的确天赋出众,资质过人,但是夫人,我来云歌不是为了择婿的。”
大夫人表情僵了片刻,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拒绝,拔高嗓音质问:“你不是为了择婿?”
这次朝贡,附属国的妙龄王姬,哪个不是奔着卫知南的妃位来的?更别说,梁丘蓉还没入云歌,就先把自己闹得人尽皆知。
大夫人以为是她的推托之词,脸上挂不去,阴沉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笑起来。
“小蓉,你可能有所不知,卫知南好男风,有断袖之癖。他不喜女子,只爱那些貌若好女的娈童。”
施溪疑惑眨眼:“大夫人,我一直想问,既然卫知南是个断袖,那么罗槐月为什么要嫁给他?以她的身份应该没人敢擅自做主,逼她成亲吧。”
大夫人提到这件事就来气,重重一拍桌:“我哪知道她抽得哪门子风!就因为一时赌气,竟然求婚求到陛下那里!”
这事成为大夫人心中,日日夜夜淬毒流脓的刺,一想到她就气得脑发昏,脸色扭曲至极。
她是亲眼看着耀哥儿这么些年,是怎么在罗槐月跟前伏小做低的。
他们安宁侯府宝贝到不行的嫡长子,被一个女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给她鞍前马后哄着、宠着、伺候着,一个卫国男子毫无尊严底气,就想着娶过来能攀上了圣人学府罗文遥的线。
结果没想到,辛辛苦苦,忍辱负重近二十年,罗槐月转头就成了板上钉钉的六皇子妃。
大夫人气得眼眶又红了,捏帕子的指尖发白,眼中血丝密布,充满狰狞的怨恨之色。
“罗槐月这人就是个疯子,我行我素惯了,稍有不顺就会不管不顾闹脾气。只是苦了我耀哥,那么多年的付出,一腔真情全都喂了狗!”
施溪对于这对强买强卖的“青梅竹马”,大概有了个了解。他继续问:“罗槐月的兄长,圣人学府那位儒圣呢,怎么会同意这桩婚事的,竟然让胞妹嫁给一个不会术法的断袖。”
瑞王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卫帝,他的话算不上帝王之言。罗文遥如果不愿意,完全有挽回余地,甚至可以直接抗旨不遵。
大夫人活生生又被气哭了。
“罗儒圣当然不同意了,可是罗槐月是个蠢货啊——她原本还是有点悔意的,结果被兄长一逼,竟然反骨上来,真的一口咬定了非卫知南不嫁。还和罗儒圣大吵了一架,罗儒圣气得拂袖而去,再也不想管这事了!”
施溪若有所思:“这样啊。”
大夫人泪流满面,越说越气,气得心悸都要发作了,呼吸不上来。旁边的丫鬟忙给她倒上一杯热茶。大夫人喝了口茶后,才稍稍定心。她现在已经完全没心情在施溪面前伪装了,脸上的狰狞扭曲恨意未散。一双猩红的眼跟夺命的鬼似的,说:“你现在知道罗槐月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就这样,你还想当六皇子侧妃吗?”
施溪笑意浅浅,又一次重复:“大夫人,我说了我来云歌不是为了择婿的。”
大夫人冷笑一声,本性暴露说:“梁丘蓉,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今日你拒绝我,迟早会后悔的。”
她说完就甩下施溪,带着丫鬟走了。
施溪听完罗家的事,只觉得很荒谬。诸子百家的圣者,无一不是高坐云端的狠角色。他们出生世族或皇家,族中子弟寻道问心,少有羁绊。哪会像罗文遥的弟弟妹妹一样,没有天赋也就算了,还一个哑一个傻,天天给他闹出一堆鸡飞狗跳的事。很难想象,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会和一个儒圣扯上关系。
施溪在墨家机关城,见过齐国鎏京城的皇室来人。鎏京是五大城都里,最奇幻的城市,里面的机械发展几乎堪比现代科技。齐国的王室子女,各个天赋出众,自幼学习机关术。
所以,瑞王治国二十年,到底把云歌治理成了什么样?在没来云歌前,施溪以为这里会像书中所说,是清风霁月的君子之都。结果,这里连正常人都没几个。
听闻瑞王是卫帝南下时与采莲女春风一度,生下的孩子。出生低微,在民间算一桩风流佳话,可来云歌当帝王,那就有些荒诞了——因为瑞王是个凡人,没有一点修行天赋。连带着他的几个孩子,也全部都是普通人。
上午一过,圣人学府的笔试成绩就出来了。
三年一次开学,择选天下儒圣入院。
安宁侯府上上下下提心吊胆,直到听到管事姑姑喊出成耀的名字后,才落下块大石头。
“恭喜各位,入选名单出来了,接下来请诸位弟子,到圣人学府的灵犀台,去测量天赋,安排学院。”
圣人学府,甲、乙、丙、丁、戊五个书院,按照天赋等级划分。甲院可能十年都进不了一人。
施溪本来只是凑个热闹的,却没想到被掌事姑姑告知,他们这些附属国短暂借读的人,也要去测天赋。
掌事姑姑微笑:“所有人都要进行第一轮分班。”
灵犀台是一个半悬于山上的高台,桃花如雪,随着山皑岚雾拂过天地。
施溪走上高台的时候,表情有些古怪,获得借读资格的,除他以外都是附属强国的王子王女。
这群人来到天子山就开始紧张。
“我们也要测天赋吗,可是我们想都没想过修行一事啊……”
“别担心,灵犀台的测试。历年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我们这种借读生,会被直接分到戊院。”
“对,圣人学府要记名登录才搞这个测试的,不用怕。”
施溪一个人坐在临涯的一块石头上,随意折了枝桃花枝在手里玩。
他是因为借读才需要测试,但方玉泉是旁听身份,就没必要。
方玉泉贵为赵国右相之子,更是神农院的人。圣人学府很多老师都提前过来和他打招呼,方玉泉装模作样陪笑半天,才告别那群人急匆匆赶来灵犀台。
“啊啊啊憋死我了,生怕丢了神农院的脸面,我脸都笑僵了!”他揉着腮帮子,苦不堪言:“救命啊,云歌的礼数怎么那么多,一点都不像我们鹊都接地气!”
他放下手,面向施溪。“喂,施溪,你会被分到什么院啊。算我求你了,你可千万别去戊院啊!”
方玉泉身为纨绔,也是有自尊心的。
“我如果跟着你去戊院旁听,传回鹊都,那群人又要笑我脑子不好了,是个文盲了。”
戊院考虑到学生的资质,讲课演习,都会先从最简单幼龄的东西开始。
施溪把桃花枝丢给方玉泉,“我也不知道我会去什么院。”
“不过你放心吧。”施溪从石头上跳下来,笑了下,他将长发扎起:“在测试天赋这件事上,我还没输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