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黄沙,阴风刺骨。他看不清前途,亦寻不到来路。他只能前进,徒劳的前进。
直到那高耸的巨门在他眼前敞开,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或许已经死了。
他看见一条黑色的长河在面前奔腾向远方,以及那些不知何时出现的与他同行的人们。他知道那些是无辜的百姓,是他想要保护却未能成功的生命。他知道自己什么都未能做到,徒有的只是糟糕而理想主义的情怀。
过了这条河,自己会被打入那十八层地狱,被抛入烈火或者油锅,能在痛苦中洗清自己的罪孽吗?
他是何时错的……还是他从头就是错的?
那身耻辱的衣服还如同他的皮肤一样与他的血肉粘连在一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接着便像发了疯一样将那身军装拼命扯下。
他在那被粉碎的志向里跌倒,陷入尘土,悔恨莫及。
若河的那端是往生的希望,那就这般被尘埃掩埋或许更是赎罪的归途。
“这里不让睡觉,先生。”
他将睡未睡,终未能如愿。他迷茫睁眼,看着来者。
一位身着异装的青年正低着处变不惊的神色看他,在与他对视之时微微一愣。
“先……生。”
他其实是想说出自己的名字的,但他已经张不开口。失去信念的灵魂得不到存在的力量,他们只会迷失,然后被淹没消失。
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前,那如葱如玉的指尖握住了他。
“是你吗……”
……
“蒋哲辰,昨天的下午去哪了?”
主管面前老实站着的蒋哲辰低着头,昏沉的脑袋还为昨日宿醉而阵痛。
“我很抱歉。”“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去,写份日程报告,如果你昨天确实干了些什么实事的话这次就不怪罪你了。”
大概是因为他卖主求荣的事迹被口口相传了,他上任这么几天,没有得到上司一点好眼神。
也是,自己是不可信的人,不必器重我什么……
他接受下惩罚,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你申请的任务调度下来了,你自己去看看吧……”
……
早上八点的闹钟,八点零五起床。
八点十五洗漱完毕步行去买早餐,一笼小笼包没用吃完,他的饭量还是那么小。
八点半开始工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怪吓人的。
十点左右出来的,门口有一位老奶奶觉得自己没死在吵吵,他就让鬼鬼们给她仔细讲讲死因和往生的步骤。他还是不喜欢交际,周围看了一圈就回了去了。
十二点半,点的外卖到了。玄参这家伙居然这时候才醒,真是托付不了一点。
下午一点,他去周围巡视转悠了一圈,回屋睡午觉了。
大概是睡的不好,两点就醒了。他在屋里找了些东西,出门去了。大概是要去看看昨天拐卖儿童的恶鬼在哪。玄参在他办公室里摸鱼,完全没有想要动的意思。
这个时候有些热,他真该带把伞的。
他沿着遗存的痕迹走了十几分钟,拐进了小巷子越过了墙。他该小心点的,他的伤还没好全。
地上是一滩灰烬,消失的差不多了,这个是应该是玄参干的。但附近的味道很重,难道还有很多尸骸吗?
“你烦不烦?”
苏北冥侧身站着望向蒋哲辰藏身之处,忍无可忍。蒋哲辰知道自己很想个极端的私生饭,像蚊子一样讨厌,但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跟着。
“你给我下来。”
“我走,”蒋哲辰伏着不动,“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要你下来。”
“你明明在生气,你看你……”蒋哲辰想走又不敢走,要是他走了之后北冥气晕了怎么办?
“你下来。”“我走我走……”“你下来。”“我走,你别……”
苏北冥抬手一指,蒋哲辰只能乖乖跳下来。
“北冥……我……”
穿堂的凉风忽至,蒋哲辰神经过敏般上前一步靠近他握起刀。
“这附近……”“我知道,我已经派了一队人去了,现在只是来验收成果。”
墙面里、石板上,几只小鬼悄咪咪地钻出来,邀功似的把手上马上要化成灰的断臂残肢送到苏北冥面前,却又再看见蒋哲辰和两人过分亲密的姿势时停下,略带困惑地外头思考。
蒋哲辰只能退开几步,保持距离。
“嗯……好,回去吧。”
小鬼们钻了回去,小路上又只剩下两人。
“你的人手……是不是不太够。”
蒋哲辰斟酌着发言,一边迅速跟上北冥头也不回的步子。
“嗯。”苏北冥冷淡回应,事不关他的样子。
“如果我来帮忙……你愿意吗?”
苏北冥在前面的脚步停住了,但不是为了骂他。他停在那路边的小摊贩面前,盯着那几乎有形的香气在刚出炉的小花蛋糕上喷薄而出。
“给我买。”
他突然开口,转向蒋哲辰。
”你想吃吗?我买。”
阿姨笑眯眯地给两人装了一袋,一开口出价差点吓死人。
“这么点二十,以前有这么贵吗?”蒋哲辰接过那平平无奇的小蛋糕递给他。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苏北冥平静接下,垂目看着那腾腾热气,“我以前也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会闹到这种地步。”
“什么……”“若你调来配合我工作,我们也只会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你不可能再成为我的护心符,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蒋哲辰僵硬在原地,看着苏北冥的指尖伸进领口挑出脖子上那块玉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块玉佩是苏北冥在遇到他之前的暂用平替。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苏北冥是怎样握着操控他的手,他们一起将这已经没用的东西扯下,苏北冥又是用怎样恳切地语气怎样笑着同他说的。
可他又戴上了……
“蒋哲辰,很多事不是非你不可,我也可以利用别人。‘比起领袖,你更像一个商人’,这句是你亲口说的。而所谓商人,便是重利轻情。即使是敌人,只要能给我创造价值,我便愿意合作。如今的你也只是在和我合作,我看中的也只是你创造的价值。”
一口气说完这些的苏北冥深吸一口气,接着便绝情地扔掉那刚刚到手的蛋糕转身要离去。
“慢点……等下,你什么意思……你去找你哥了?!”
陈溯冥,又是他。
这个称职又失败的兄长,在把苏北冥一击打飞后,冷冷回眸看着蒋哲辰绝望地跑去抱起他的义弟。他就这样看着他呼唤着北冥,看着北冥用最后的力气带着质问和愤怒想要去拔出那把剑,看着北冥昏迷过去而无动于衷。
蒋哲辰将北冥护在怀里,用必死的目光决绝望他的时候,他却收了手,放弃了斩草除根。
哲辰看不透这个人,所以警惕于他。
可现在,苏北冥没有解释,也可能是因为他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他转身往前走,连一句话也没说。
“苏北冥你不该去找他的!他对你做了什么你很清楚!他想杀了你!”蒋哲辰急着赶上前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到面前。
“你该和他保持距离的!他现在若是想杀你简直易如反掌!你……还是说……你宁愿信他也不愿信我?”
苏北冥的眼神被攥住的手腕上抬起抬起,掠过他的目光扫向别处。
“你……你和他联系了吗?”
“嗯。”
“你……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写信给他,请求他增派人手,仅此而已。”
蒋哲辰还想说什么,张嘴却被苏北冥不耐烦的话憋了回去。
“闭嘴,这些和你无关,你也无权过问,就像你来配合我这件事,也已经成为定局。你向来先斩后奏,这是你一贯作风。若上面的程序没有下来,我完全可以提前驳回你的请求,我只是迫不得已。”
苏北冥闭了闭眼,似是乏了:“我们已经吵够了,贻笑大方了,别再提那些事。我说了,我已经不生气了。”
蒋哲辰沮丧而懊恼,因为他知道口是心非是北冥的一贯特点,也因为他像含着一块烫死人的炭火一样,有苦难言。
“好,就这样吧。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堂里的风还是在吹着,似乎有一只漏网之鱼正在虎视眈眈,期待着复仇那日。他伸出那只想要阻拦的手却只能抓住流逝的风。
“北冥……”
……
“你让我一通好找!”
吧台上是花花绿绿华而不实的瓶瓶罐罐,背后是一群蹦跶的人类和灯红酒绿。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他醉眼迷离,看着扭曲的玄台在人群里像条蛇一样扭过来坐下。
“蒋哲辰,你手机呢?我打电话给你怎么不接?”玄台上下其手地找,没找到,他知道大概又是丢了。
“你喝了多少啊?”“唔……不知道……应该不多吧……”
蒋哲辰面前的酒保笑眯眯地把价格写出来给玄参看,几个数字看得玄台心如刀绞。他只能颤抖着帮蒋哲辰垫上,等他醒来再要回来。
“幸好你的奖金发的不是冥币……好了别喝了。”
玄台摁住他蠢蠢欲动地手,拉着他就要向外走。蒋哲辰像是被强力胶粘在凳子上了一样,那真是固若金汤。
“玄,你说……天命难违……对吗?”“什么什么,我不知道。你先回去,我年纪大熬不住……”
“天命!”蒋哲辰突然一拍桌子,涨红了脸,“该死的!为什么?”
“什么……”“我没有办法!都是因为命……你们都不信我……但我不能说……”
玄台真怕他突然把刀掏出来嘎嘎乱杀,好在他像漏气的皮球一样,马上就没劲了。
“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没有办法……”蒋哲辰低着头,几乎要趴在桌上,“我救不了,保护不了,还会害他……我真是没用……”
“哲辰你……”“他就不该选择我……我会害死他……”
吧唧一声,蒋哲辰脑袋往桌上一磕,彻底没了声。
“蒋哲辰?蒋哲辰!”玄台赶紧去试探他鼻息,嗯,还活着。
“唉……什么天命不天命的……那些规矩都是些废纸……”玄台把这没用的大个子扯到肩上,吐槽着起身向外,“这么多肉叫个货拉拉吧!”
……
新官上任,诸事皆需重头考虑。
兄弟手足一战,被掀掉了半个顶的地府需要重修;鬼差下属们大清洗,新人需要重新选择;父亲的遗骸需要处理,他欠下的还未完成的任务需要补上……
接下来还有基础设备的维护和更替,孟姑姑那的工作还要交接,他还得派人去抓回趁乱逃走的恶鬼……
即使修了无情道,也是会累的。
陈溯冥回到那个位子上坐下,闭目小憩,忙里偷闲。
“冥神……大人……”
新来的小鬼战战兢兢地拿着什么呈上来,哭丧着脸看起来是迫不得已的。
“何事?”“信……信……”
哦,原来如此。这样会掉脑袋的苦差事,没有人会傻乎乎要去做。
他伸手接过,幽黄的眸子定定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
溯冥兄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