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眼前的血色褪去,他就这样莫名站在了这里。
冥界的潮水汹涌着灌进陌生的房厅,到处都是鬼差们惊慌的呼号。洪水没过他的腰间,刺骨的寒意让他从自刎的痛楚中惊醒,他茫然地被两只鬼差从水里拖出来,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听见一声怒吼,震得他耳鸣。无形的威压迫使他同所有逃跑的、补救的鬼差们一同跪下,连抬头的力量都没有。
在那位领袖的愤懑斥责中,水退去了。有人提出了疑问,他便随众人回头望去。
他就看见了北冥。
北冥似乎也看到了溯冥,也似乎没有。他只是双目朦胧地环视四周,接着便倒了下去。
后面的事情太多复杂,陈溯冥只记得自己被拉出了大堂被安置在了某个角落的房间里。他努力消化着所有的见闻,一遍遍触摸自己理应截断的咽喉,终于在某一刻意识到一个事实。
自己变成了鬼。
他抓住为自己引路的那只小鬼,问它如今几何,自己又睡了几时。他想知道同他一起逝去的那人还能否寻到,若是可以……
那位小鬼欠身行礼,答曰:“已数百年矣。”
对他而言的片刻,却是百年。他所记挂之人,早已无迹可寻。
他愣神了好久,终究低下头。他所背负的罪孽无法消减,他与那人终究天地两岸再无相见之日……
或许是他不愿再见了……他那样恨……那样恨……
“陈公子,此苏公子是也。”
陈溯冥抬起头,看向了床榻上的人。
“冥王大人宣,即日,陈苏两人结为异姓兄弟。陈公,兄也。”
弟弟?
……
“兄长。”
千年前少年如孩童般天真的模样已然失散在记忆深处,陈溯冥也早已分不清那声声呼唤来自何方。
或许是北冥,或许不是……
但始终,那是自己的弟弟,是他甘愿付出性命之人。
也是他所曾伤害之人……
他的弟弟都曾爱戴他、依赖他、与他并肩携手,最后因为他的失职而对他怒目相视。
但……但至少北冥还愿意看他不是吗?
他还有被注视的价值,他必须继续这样下去,为了留住北冥。
……
“一群废物!!”陈溯冥将手里的报告砸在跪着的下属面前,“这个特查组长的位子真是太好做了是吧!交上来这么个东西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可、可是……”那鬼隶结结巴巴,“可我们反复调查,确、确实没有任何疑点,像是被、被何人抹去了一样……”
“这狗屁不通的报告也是有人刻意篡改?”陈溯冥拔出剑挑起他的鬼头,冷笑,“解释一下?”
“是、是……是实习工!是实习工帮我打印的……啊!!!”
胸口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那鬼隶痛苦地滚到地上,捂着破开身体惨叫连连。
“闭嘴,一分钟内自己爬出去。”陈溯冥的长剑再次搁在他脖子上,“我不介意亲自砍下你的脑袋。”
鬼隶咬着舌头呜呜咽咽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奈何残缺的身体支撑不起,他拼命想去打开大门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还有十秒。”陈溯冥逼近他,倒数,“十、九、八……”
门扉洞开,来者踏进血泊,疑惑地停足去看。
“这里怎么有垃圾?”苏北冥皱眉,“拖出去。”
几个门外候着的小鬼赶紧把他们的老大拖出去,又有几个化形的纸人拿着抹布拖把进来打扫。在一切结束之后,北冥让人关上门,回头望向脸色难看的陈溯冥撑着双臂靠在办公桌上。
“你……”陈溯冥目光躲闪,“检查完了?”
“嗯。”“孟婆怎么说?”“无碍。”
苏北冥把手里的东西扔到桌上:“这是对血液的检测报告,自己看。”
报告简单明了,指出了致使昏厥的物质成分并提出可以针对此类问题对原本计划的修改意见。陈溯冥草草看了一遍,余光瞟见北冥缓步靠近。
“这样一来就可以破除玄台造成的阻碍,甚好。我让他们去落实便是……”
北冥坐在了办公桌上——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陈溯冥闻到一股烟味,似乎来自北冥身上。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北冥啧声,“沾上了点。”
“你该……”“我知道,我不会让哲辰发现的。”
陈溯冥看得出,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他不知自己是否拥有问询的权利,这样又是否逾矩。
“呃……对不起……”
苏北冥歪头挑眉看他:“犯病了?”
“不,不是。对青丘的搜查无功而返是我的过失,是我用人……”
“我觉得你没有错,也不觉得这是坏事。”北冥摇头,“没有任何疑点也是疑点,我们继续追查便是。这是持久战,玄台与烛渊二者必有其一与残魔有所牵连,我们的方向对就没有问题。”
“听你的便是。只是……玄台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北冥沉默了。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陈溯冥叹气一声坐下,“就这样吧。”
这句话他对自己说了千万遍,劝了自己千万遍。他只能这样定定地看着那头长发,只觉得思绪飘忽。
“哦,还有一事。”
苏北冥突然地回头让陈溯冥措手不及,目光碰撞的那一刻他只觉得那空洞的心口莫名颤抖。
“例行检查。”但苏北冥依旧面不改色,“孟婆叫你去。”
……
从正殿出行,路过繁忙的中心广场。陈溯冥能感觉那些鬼魂停下手头的事情侧目而视,沉默着为他让开一条路。
北冥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同样的安静。
这种难言的默契里,他突然有一种冲动。他很想转身,回头牵起北冥。但如今,他是胜者,是杀父师兄无情无义的领袖,他只是带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傲视天下目中无人地走去干自己的事。
就像他们那该死的“父亲”一样。
“父亲”已死,可然后呢?他会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北冥要一直被下罚在外吗?天帝又会做出什么指示?天地一统的大业又将何以实现?
“溯冥兄,”一道低语隐隐入耳,“清醒点。”
陈溯冥只能打起精神,继续扮演一位神明应该有的样子。
他从来没想过和北冥争夺什么权势、地位……他只是顺应北冥的要求,坐上这个不属于他的位子。
他不是冥神,不是阎王。
他只是北冥的哥哥。
……
他记得。
那是祥和安宁的一夜,月圆如镜,照彻大地。他做完了在人间追杀恶鬼的工作,撑着红伞站在某个巷口等着北冥。直到花灯亮起,几位少女嬉戏着从自己面前跑过,想起什么十五之夜,想起今日是人间中秋。
他驻足观赏,终觉落寞孤寂。直到身后步履踏至,他回头看见北冥来到他伞下,目光灼灼而相视不语。
“今八月十五。”“善哉,今为月夕。”
甚好,他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他所计划中的,却足够为他的计划添上一个更好的开头。
北冥仍然那么看他,等着兄长发话。他似乎料定了溯冥想要做些节庆里该做的事情,似乎料定了溯冥会劝说自己不要那样早的回地府去。
“吾知一酒店深宜饮酒赏月,北冥愿与共往?”
那时的北冥还是信任他的。
“同去便是。”
他们便这样同撑一伞,并肩走向那酒楼。在路过某一窄路时,迎面而来一位斗笠青年。他气息混乱疲惫不堪,身上似乎还有丝丝血腥味。他迅速冲过小路来到两人面前想要离开,看似很是急迫的样子。
溯冥并不在意这些人间的纷纷扰扰,他们不会插手人事,更不会出手援助。所以他只是同北冥一样礼貌地让开一步,让那青年先行离开。
青年一阵风一般的离开了,溯冥却发现一向冷淡的北冥却回头望去,直直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怎么?”“……无事。”
北冥摇头向他,继续与他前进。可后来溯冥才知道,那人对于北冥来讲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真是可笑!在那条路上,一位故人的擦肩而过就足以让北冥驻足;而自己还沾沾自喜地带着北冥走向自己设下的陷阱,在自以为是中将两人的关系彻底摔得粉碎。
从一开始就没胜算……
……
“溯冥,检查完毕,可以起来了。”
昏沉的脑袋比冥河还要浑黑,他靠在椅上,无力地长舒一口气。
“怎么样?”是北冥在问。
“老样子。”这是孟女士在回答。
陈溯冥撑起身子去看孟女士。他们的交集不少,不论是以前,或是现在。
作为前辈,又精通药理,她从某种意义上可以成为鬼魂们的医生。她救过北冥,也救过自己,是一位可信之人。
脑袋胀疼得厉害,陈溯冥扶额强撑着:“我又看见了……”
“那就说明你还没忘,”孟女士为他倒来些稀释的汤药,“心魔依旧。”
这些汤药如同止痛药,可以让他舒服很多。陈溯冥一饮而尽,只觉得笼罩在眼前的烟雾散去了。他第一时间去找北冥,看见北冥垂眸依靠在远处的墙角,不看他,也不做评价。
“除尽心魔不是易事,慢慢来吧。”孟女士从中劝和,“北冥也不要心急。”
“我不急。”苏北冥冷淡答道,“没我什么事了吧?”
“是没了。”“那我就告辞了,哲辰还在等我。”
陈溯冥抿紧双唇,那预演了一千遍一万遍的挽留终究难以启齿。他让自己低下头不去看,双拳却不自觉的攥紧直到手心钻痛。
门被狠狠带上,那一声好似敲在他身上一般。他只觉得气血上涌,一口血腥味涌到咽喉又被他强咽下去。
走了。
“溯冥,我很抱歉。”孟女士侧身站着,作为一切的见证者,她无能为力。
“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是你的心魔,也是你的解药。”
“可这一切和他终究是无关的不是吗?”陈溯冥自嘲地笑,“只是我作茧自缚罢了。”
“我终究……不是个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