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何为在收拾“世纪大案”的案卷的时候,无意间又看到了父亲当年的签字,还有他走访受害者家属时,做过的笔录。彷佛这十几年,弹指一挥间,这些东西就是他昨天坐在这办公室里,写下的一样。
他又想起了蔡局说过的话,他说父亲是一个追求理想的人,而这种理想,对于一个整天跟罪犯,跟邪恶打交道的警察来说,是不现实的。
他以前就从来不跟自己说这些,不说他办案子的时候遇到过什么人,也不说工作的时候奔忙过多少地方,回到家,他永远只有一副笑脸,跟自己说的话,也永远都是吃了没,早点睡。那个曾经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过的人,他其实根本就不认识。
他死了以后,何为找出他所有的遗物,尤其是笔记,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电脑,有手机,干什么都是电子化信息化处理,何为知道,他喜欢把自己看到的线索,追查到的嫌疑人,全都写在纸上。可那次,何为找了很久,就是没找到当初他办最后一个连环杀人案的笔记,一个字都没找到。
那东西他带在身上了,说不定是丢了,被什么人给当个小玩意给捡走了,又或许是被凶手给拿走了。不过何为可以相信的是,当初父亲一定是查到了什么线索,所以才会去那个即将拆迁的老旧民房区的,不然他也不会死在那里了。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何为还是没办法,拼凑出一点线索,他不知道当年父亲是发现了什么,竟然那么着急,自己一个人就去了那里,最后还遭人毒手。
斜眼望向窗外,薛秦正在办手续上车,被人带走。不知怎么的,何为猛地一下想起了之前薛秦跟他说的,父亲曾去南桥看过他们兄妹。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段时间,他确实是离开过江源几天,而且就在即将高考的时候。
何为一下子跟发了疯似的,追了出去,拦住了即将离开停车场的押运车。
“等等!我问两句话!”
就在车上,何为钻了上去,看着面前已经预料到了一切,心如死灰的薛秦,犹豫再三问道:“你妹妹,以前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报复过她?”
“你什么意思?”
“她是不是给我爸打过电话,就在你们到了南桥之后的一年。”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爸爸是不是跟她说过什么,还是她跟我爸说过什么?”
薛秦知道内情,他肯定知道!何为问他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他就眼神闪躲,不敢看他。
“你妹妹被人报复了,她给我爸打来了电话,我爸跑到南桥去见了你们兄妹一面,回来第二天,他就死在了江源大酒店附近的那块空地上。你就帮帮我,告诉我,当初她到底跟我爸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他一回来就去江源大酒店,为什么他会被人杀了!你告诉我!”
何为很激动,但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一个人爬进了车里,耽误了人家大把的时间不说,还跟疯了一样,使劲儿拽着里面那个无动于衷的人。
薛秦看着何为,原本是不打算再言语了的,不过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两行泪都掉下来了,他或许也感受到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心痛,他还是跟何为说了些当年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事。
“我们刚到南桥,就有人打听到了我们的住处,这是你们警察的失职。当然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也就欺负了。这种事发生第一次的时候,我发现了,不过那时候我妈妈要死了,我就没有报警,我带着我妹妹去了一间小诊所做了检查,医生说她没有怀孕。后来,又有了第二次,她没有先告诉我,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你爸爸的电话,给他打了过去。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真来看我们来了。他想带着我妹妹去验伤,我们没去,我妹妹就跟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报复,很多时候,只会让自己更痛苦。她跟你爸爸说,她甚至还记得第一个侵犯她的人的脸,只是她不想说,她说那个人哭得比她自己还伤心些,她现在只想清静地过日子,我也是一样。”
“你?你凭什么呢?你凭什么帮她做决定,就为了你的安生日子,还是为了你好不容易捡起来的面子?”
他不管何为是如何讥讽自己的,只管接着说道:“你爸说,报复,确实是不能让一个人刚好过,无数次地揭开自己的伤疤,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其实从伤痛开始的那一刻起,这个人,这辈子就已经毁了。他也没有办法,他也带不走我们。他回去了,给我们留了钱,还给我们联系了福利院,还有技校。后来回到江源的第一件事,我们就是想去找他的,可惜警察告诉我们,何警官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就在他离开南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想找到那个杀害你爸爸的凶手,你觉得这件事或许跟那个老混蛋犯下的案子有关,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想着怎么活下去,我早就已经把他忘了。”
何为死死盯着他,最终还是泄了气,临下车前,他叫住何为,跟他郑重其事地道了个歉,抱歉没让他们父子见到最后一面。
“何队,你没事吧?”
蒋方义在外头扶着他,何为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踉跄,差点就没站稳。
“我没事,蔡局还在吗?”
“在,刚从外边回来,你找他呀?要不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歇会吧,我看你——状态有些不对哎。”
“不用了,我找他问点事。”
院里的车也开走了,何为也上楼了,蒋方义还是不明白,他刚刚究竟在发什么神经,拦住了车,上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好像还是跟他爸的案子有关。
局长办公室,何为气鼓鼓地进去,去了却又一句话都不说,就站在那儿,跟个木桩似的。
“干什么,我这次又没有让你限期破案,你这是想找我算账啊?”
“蔡叔,当初我爸从南桥回来的时候,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
“你说哪次?——最后那次?”
他就知道,何为发神经的时候,一般都是为了这件事。
“他是在路上联系过我,说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有问题,凶手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反社会型人格的人。”
“而是一个有目的的报复杀人的人。”
何为抢着说完了他的最后半句话。
“你知道啊?猜的?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当初那个案子,就在世纪大案之后不久,我们最开始觉得呢,应该是个模仿犯,毕竟那个年代嘛,消息传播途径不太一样,很多人都亲眼看到过案发现场的,而且那时候案子一共二十几宗,案发现场也零零散散遍布整个江源。我们绕着模仿犯这个方向,查了一个多月,没有任何突破,后来又因为在第三个死者的死亡现场,发现了‘W哥’,我们就怀疑,应该是凶手患有肾功能方面的障碍问题,是出于嫉恨社会上的成功男性,才选择了特定目标来杀人的。”
“没查出什么来?”
“那时候跟咱们现在可是大不一样的,别说是排查了,就连身份证造假,那些人也是手到擒来的,他们应付咱们,办法多得是,怎么排查?后来你爸出事,省厅派了专人下来,成立了专案组,把当时整个江源大酒店,还有附近一些KTV,经常出没的成年男性,都筛了一遍,什么都没查出来。小为,我知道,这次这个嫌疑人,是以前跟你爸爸有过交集的人,你看见了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来,心里慌,又着急,这是正常的。但办案子不是烧柴火,不是越旺越好,越急越好的,这么多年了,这个案子不只是悬在你心里,我们这些当初你爸的老伙计,也看着呢。我也快退休了,回家养老之前,我也想抓住他,给你爸一个交代。”
“蔡局,我情绪不好,对不起。”
“没事,回家睡个大觉,醒了就好了,都是这样,麻烦永远在,但自己的身体就只有一副,回家歇两天吧。过段时间联谊会,局里给你们安排了放假,我知道你不用参加,就在家待着吧。”
“行,我知道了蔡局。哎对了——”他差点给忘了,之前还答应胡北月一件大事了呢,“蔡局,这次特警队参不参加呀?”
“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人家特警队参加了,还有咱们局里这帮老光棍什么事吗,啊?人家一个个的,立立整整的,年轻帅气大小伙儿,你再看看咱们这儿,都是些经常加班熬夜的老男人了,把他们放进来,你们还有活路了吗?你小子也不能自己吃饱了,就把别人的饭碗给踹了呀。这次联谊会,是咱们跟几个中学的老师,还有有些医院的医生护士一起办的,我可是跟别人说了好久,他们才同意不把特警那帮人加进来的。”
“但是蔡局,咱们局里也有不少女同志单身啊,你也总得为她们考虑考虑吧?”
“女生的话——行吧,加上他们就加上吧,不过到时候跟人一比,自惭形秽了,你可别怪我,没帮过你们啊。”
“谢谢蔡局!主要是咱们局里有些不注重内涵的花痴,就喜欢特警队那帮人,没办法,我也是代为转达。那我先走了,你记得跟人家协调一下,说一声哈!”
其实主要的是,何为也想看看,能把胡北月这样的技术控给迷得不再讲究内涵的男人,到底是长成什么样的,身上到底散发着什么独特魅力。
最近烦心事也多,鄢宁也还没回来,跟着蒋方义他们出去转转,换个心情也挺好的。
有时候吧,就算是别人不说,何为自己也知道,他的性格拧得很,有时候还不听劝,特别容易死脑筋。这些年在刑警队工作,好歹还给他掰回来一点了,不过现在他成老大了,没人天天骂他,又变得跟之前差不多了。要是别的时候呢,鄢宁好歹还能宽慰宽慰他,不过最近他手头上的麻烦事应该也不少,估计也没什么时间搭理自己。
说起来,好像也好几天没给他打电话了,还怪想他的呢。
一通电话拨过去,鄢宁没接,而是转到了语音信箱。何为立马就猜道,他应该是在飞机上。给他留了语音提示,何为胸有成竹地就开车去了机场。他相信自己判断的没有错,鄢宁肯定是偷偷回来了。
果然,大半夜的,在等了他两个小时之后,鄢宁真的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现在了机场的航站楼里。
“看到我的留言了?”
“我一下飞机就看到了,没想到还是让你抓住了,本来想直接回家,给你一个惊喜的。”
“没事,我猜到了,一样惊喜。东西给我吧,回家。”
“这些是师兄的。”
鄢宁看着被何为接过去的箱子,顿时就有些失落起来。
“他的东西,你准备送哪儿去?”
“学校是肯定不行了,他老婆那儿应该也不行,我回来之前跟小叶商量了,先放他那儿,先不让老师知道了。”
“他的事,没影响你吧?”
“没关系,都是些小事,我自己就可以解决的。”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你个傻瓜!你一个警校生,能帮我什么呢?我也不要你帮你,你好好的就行了。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眼圈又黑上来了。”
何为滑溜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还真是糙了不少。
“是不是又丑了?”
“你就没好看过!”
鄢宁赌气似的挖苦他,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顺坡解释一下的话,何为肯定会把自己的话直接当真的。
“好了好了,你年轻的时候,还是蛮好看的,现在就是多了些历史的味道而已嘛,我可以接受的。”
“历史的味道?我以为历史的味道就是死人味儿呢,你这是在骂我呢?”
“说你成熟呢!听不懂好赖话,走,回家,腻歪腻歪!”
回到家,何为难得地拿出了自己珍藏很多年的警校校服来,里头有一件深蓝色的衬衣,是当年何为穿着拍毕业照的时候用过的,现在那照片还在鄢宁手机里呢。
“穿它干嘛?”
鄢宁慵懒地靠在床头,看着何为一顿翻找之后,竟然拿出了一件压箱底的老伙计来。
“今天本来是要给我拍照啊,但是最近熬夜太狠了,没拍,我就让他们用了我以前的照片。就跟这身差不多吧,那时候我也是真水灵啊,笑起来脸上也没有褶子。”
“现在也没有啊,”鄢宁微微动了动手指,叫他凑到跟前来,“瞧瞧咱们这小脸,多嫩啊,多滑呀。”
领带还没系上,脸上的汗珠也还未凝结,何为就半跪着趴在床边,沉醉地看着鄢宁欣赏自己的神情,越看他就越想更靠近些。
“鄢宁,我真喜欢你呀。”
“有多真啊?”
“非常真!我以前觉得,只要是对我好一点的人,我就都喜欢他们,可后来遇到你了,我才明白,只有让我想对他全心全意付出的人,我才是真的喜欢。”
“那你为我付出什么了?”
鄢宁轻轻点掉了他鼻尖上的汗珠,戏弄似的问道。
“我带你去见我爸了。”
何为突然严肃起来,整个人瞬间泄了气,身子一下子就落在了鄢宁怀里,稍微一翻动,他就整个人仰面躺在了他身上,眼角的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怎么了?是不是他的案子有眉目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在机场外头等你的时候,做了个梦,可是还是没看清他的脸。这么多年了,他连我的梦里都不愿意来。”
“梦都是相反的,说明他在下面很好很好啊,不用你操心些什么,自然就不会来给你托梦了。”
“我不该跟他吵架,那时候我要是知道,自己早晚会读警校,我为什么还要气走他呢,他要是不走的话,说不定也不会——”
“不怪你!”鄢宁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拽着被子,把他眼角的泪水给拭去了大半,“都是那些坏人干的!叔叔看着你呢,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多丢人呐!”
何为一听这话,立马翻过身来,蛄蛹着身子,将被子往上挪了挪,盖住了鄢宁的肩头。
“白痴!傻瓜!”
嘴上说是在骂他,但鄢宁还是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推开他,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用下巴抵住他的头顶,边小声喃语,边哄他睡了过去。
“睡吧,睡醒了人就精神了。睡饱饱,人好好。”
等他不再抽噎,鄢宁低头往怀里一看,他还真睡着了。慢慢慢慢地抽离出身子,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就直奔厨房去了。
何为不能吃太甜的东西,他牙不好,所以每次离开家之前,他都会准备一些做好了早餐速食,冻在冰箱里,好让他每天早上吃了再去上班。每次回家的时候,他也只需要看看冰箱里剩余的东西,就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在家好好吃饭了。
“一样都没少啊。”
略略翻了翻,还真是动都没动过,虽然自己只走了十多天吧,但他这身体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拿出砂锅,拽出冰箱里剩下的一只土鸡,鄢宁还像模像样地给他熬了一锅鸡汤。一般在家,这种事都是何为自己干的,他不沾手这种油腻腻的玩意,所以他也只能学着之前看到的何为操作的步骤来试试看了。
“红枣,党参,枸杞多来点吧,放点盐,好了!”
架着小火慢慢偎,等他醒了就能喝了。
“再来点青菜吧,这些都不新鲜了,平时也不知道自己买点菜回来做。”
摘掉围裙,鄢宁拿上手机钱包,便准备出门去菜市场逛逛。
刚打开门,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们这小区是一梯两户的,对面那家鄢宁是认识的,没有这个男人,而且看样子,他是冲着自己家来的。
已经开了门,跟人家撞上了,鄢宁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先跟他打了个招呼:“你是——来找人的?”
“鄢教授吧?我是何警官的朋友,我叫虞开童。”
“虞?”
鄢宁下意识地以为,是何为他舅舅家的亲戚来了,可这么多年了,他舅舅也从来没有来找过何为呀。
“哦,你先进来吧,我去叫他。”
虽然不是很放心叫他进门,但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是什么犯罪分子的。
鄢宁心里有些忐忑,倒退着回了卧室,叫醒了刚刚睡下的何为。
“什么?虞开童?”
何为赶紧扣上扣子,把脚踢进拖鞋里,就急慌慌地跑到了客厅来。
还真是他,他竟然敢上门来。
“何警官,别来无恙啊。”
“你来干什么?”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帮你一个忙,你帮我一个忙。”
“你?你帮我什么了?”
“那些人——何警官这么快就忘了?没关系,反正都过去了,我今天来呢,主要是听说鄢教授回来了,我想来问问,关于我弟弟在学校的事。”
两人齐刷刷地看向鄢宁,鄢宁也一脸狐疑地盯着何为,等着他给自己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虞伯青的哥哥,这次是专门回来——找你问点事的。”
说着,何为就给他递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提醒他,不许乱说话,更不许乱问。
“是啊,我弟弟的后事,我听说还是鄢教授出钱帮他办的,多谢了。”
深鞠一躬,这老小子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没事没事,都是朋友,伯青之前也帮过我很多的,人死不能复生,我能做也只有这些了,你节哀,别太难过了。”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我听说——他以前喜欢过你?”
一听他这样发问,何为立马就把鄢宁拽到了自己身后去,警告他道:“再胡说八道,我要请你出去了。”
“好好好,我听,我不说了,行了吧?咱俩的约定一完成,我立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