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凌府的马车上,凌云在天机宫书房找不到风华镇的信息,不免叹了声。他扫向安静到诡异的季飞扬,断定道:“你看到她了。你有帮我问风华镇吗?”
季飞扬“哦啊”了下,点头道:“见到了,没问。”
【不仅见到了,还被咬了一口。贼挠心了,现在那张猫儿似的脸还在眼前晃,这傲娇的小模样啊。】
凌云往他身边挪了下,嘀咕道:“不对劲。她看上你了?”
“啊?”季飞扬这才认真地应付他,“怎么这么说?”
“我在她的书房看到那只多宝盒。应该是你写的情书被她看了去吧。所以,她见我们进宫,只招你这个不会画画的去见。而我……”添头!?
凌云想到这两字概不承认,只道:“重色轻友。你见到她也不帮我问风华镇的信息。”
“下次下次……”季飞扬嘴上吧唧“下次”,心里又在后悔,被凌云给逮住手臂。
“说好了,她下次见你,你得帮我问。”凌云不依不饶道。
“知道了知道了。”季飞扬敷衍道,脑子过着菱纱直击而来时,悄然一瞬得如笔行云的眉眼,再及掀起帘纱后尝到的柔软如蜜的唇齿味道……
凌云见他的唇角翘得老高,睨着眼道:“你……陷进去了?”
“什么陷不陷?小孩子家家,回去好好用功读你的书。我还陷阱呢。”
【可不就是个陷阱么。早知道听凌祖父的话,在家安分点不入宫了。我也不知道是个陷阱啊。这腰肢软的……啊啊啊啊……义父能不能把凌祖父留在海宁的天师道呢?登令楼约时,天师道行事,就不会连累到凌家。义父啊,你可千万将他留在海宁府啊。】
季飞扬的神思如电,转眼又想起那位不顾世俗礼法直追而来的太女面容。
【她迎光亲来的脸,像是……仙女下凡。啊……要命……别想了,季飞扬!!】
凌云是闹不明白他一来笑、一来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只好奇道:“她长什么模样?”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长相有了好奇心。
季飞扬啧了声,俯身道:“你还记得那“风华”二字吗?”
“笔锋柔婉带点刚硬,同她书房里端正的字迹大大不同。应该是怕被宫外的人认出来,也可能不是她的手笔。”凌云入了书房,自是看过金簪的字迹。
季飞扬愣了下,斩钉截铁道:“定是她所写。你会发现,一个人的字如同她的风……华。外刚内柔,甚至还有点……”
【猫儿般的骚动、狐狸般得狡黠、母狼般的狠……全都聚焦在那一足一转、一言一行、一笔一划中……随琴音荡进心里去。自此种下一颗种子……得用相思相处的爱来浇灌……】
“不行了,凌云,我要去喝花酒。我得忘了她。”季飞扬说完,管不得凌云的表情,直接掀帘子跳车。
马夫赶紧拉住缰绳,高声问道:“季少爷,马上天黑了,不回府吗?”他得了一个挥手的回复。
凌云将脑袋从车窗外收回,朝马夫道:“别管他,掉陷阱里去了。回府吧。”
马夫不解道:“掉陷阱里去了?那得让人帮着拉上来。”
“拉不上来,得他自己爬出来。”凌云道,【梅姨和殷罗姑姑在聊天时提过,这种情爱的陷阱得靠人自己走出来。】
他抱胸靠在马车的墙面,气得踢下小凳的脚,嘀咕句,“重色轻友。你见到人也不帮我问坚空竹。混账飞扬。”
马车夫好似通了窍般笑道:“老奴知道这种陷阱。美人骨上豪情气,温柔乡里英雄冢。少年人血气方刚,还折腾得起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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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宫的书殿里,案几上的多宝盒已被金簪打开。
她先是看到了一张询问风华镇位置的小条,再是一封极为通俗的情书。
“美人,你的美貌定胜过妖娆‘风华’;见字如晤,此生因你,慕红尘、留世间。
姑娘,若你肯回信,诚邀月下相逢,酌酒一杯,聊风华美景。缘求一见,字:飞扬。”
金簪将信纸铺在案几,探手揉在唇齿,耳闻南叶问话,才迟疑道:“你说什么?”
南叶不知道她看得竟这般出神,告罪道:“殿下恕罪。奴婢是想问殿下有找到风华镇的位置吗?今日凌小公子问起此事,宫婢一时不忍,说您……不日就能告诉他。”
说完,南叶又跪下了:“请殿下责罚奴婢擅做主张之罪。”
金簪摆了下手,示意她起身,边道:“风华镇本就在风华道府,只是那地方因地动已消失不见。将近四百年了。
近百多年来编纂的地理志上已经没有此地名。
他在孤的书房找不到这些内容也正常。
不过,他真正要找得是坚空竹。若这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只会在一个地方出现。”金簪的眼神望向窗外,月华如水,神思一晃又出了神。
“那是何地,殿下?”南叶见她心思不在此,再次喊道,“殿下,不如早些休息吧。”
金簪回神后颔首,又道:“少府大人今日是不是留在宫内?”
“是。自那日他回来后入了殿下寝宫,逢三见五会留宿偏殿。今日正好是十五。”南叶觑着暖灯下的金簪,试探道,“可要少府大人侍寝?”
“嗯。你去传。”金簪拿起桌上的情书,带着一起回了寝殿。
祁缙云一身白色长绸步入寝殿,本是要学往日般见过礼后躺在美人榻将就一夜。不妨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从后缠上腰,他心下一惊,掰扯开这双手,转身跪下道:“殿下,微臣失礼。”
金簪屈指抬起祁缙云的下颚,望入他躲闪的目光,微笑着蹲下身,与他平视道:“孤,只是想知道拥抱男人是不是就会动情。”
祁缙云暗舒口气,直面金簪道:“不会。只有那个人进了殿下的心眼,才会发生不期而遇的欢快悸动。这种感觉,不是人人都能给殿下。
比如微臣,殿下的心动了吗?”
金簪摇头,起身道:“确实不一样。他与孤来说,不一样吗?”她将信纸递给祁缙云,示意他给点意见。
祁缙云看了情书,不免露齿一笑。
他缓缓道:“殿下当时看了它,感觉如何?”
“毫无文采,笔墨字迹也不好,不像他的身手那般灵活。”金簪在祁缙云的眼神中抿唇道,“有……一点点小欢喜。”
祁缙云没有笑出声,但感觉借着金簪此事回到从前与夫人相处时的状态。他不由拉开了唇齿,含笑道:“殿下,这就是动情了。微臣见过他,在西教坊。”
金簪的心微紧,撇开脸道:“孤知道。楚甲子入宫那天,就是这两人去了教坊司。说不定,他就是教坊司的常客。”她垂落目光,嫌弃道,“孤怎么会对这样的人动情,不可能的。”
祁缙云作为过来人,看到这对男女的纠结、仿徨、彼此的悸动……纯粹的情爱美好,仿佛他与妻子相遇后有过的情愫。
多么似曾相识的人啊。
他解释道:“前几日,微臣去西教坊见紫琴君,正逢季飞扬前来喝酒。西教坊的春雪与他颇有几分交情,两人间举止瞧来亲密。但是,这个人……怎么说呢,颇为规矩。”
“规矩?今日他趴在殿下身上那会可一点都不规矩,那手都揉上去了。”莺歌从帘纱后走来,朝金簪行过礼,目光落在祁缙云的长身上,眼神一溜向他的身下滑去,“殿下,男人么,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季飞扬,如此年轻,更是如此。春雪是个风流人,说不定早把他拆吃入肚,两人定是不清不楚了。”
祁缙云拱手一礼,就要离去。
金簪摆手道:“祁少府等下。”她朝莺歌道,“今日孤没说祁少府侍寝吗?你来此做什么?”
莺歌就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念想,过来一探究竟。她为祁缙云侍寝一事,焦灼难耐多日。
她咬着牙,转了眸子道:“殿下,男人算什么东西,硬邦邦的,这人还心有所属。哪有我的腿身柔软,可以给殿下枕靠呢?”
金簪好似懂了她的来意,直言道:“出去。你若再无召入殿,就不必等着出宫了。”
“殿……”莺歌委屈地撇了嘴,在殿外的宫侍动作前,粗粗地行礼,而后望着祁缙云垂落视线的面容,伤心地离开。
金簪呵笑了声,看向无声的祁缙云:“这就是求而不得吗?”
祁缙云仿佛局外人般颔首道:“是。求而不得会让人心变得激狂,一旦失去冷静,就会不顾性命,做出许多违反规矩的事。殿下,以此为鉴。”
金簪捏着信纸走到烛灯前,抬手将它点着,又看着它落在地上燃烧殆尽。她朝祁缙云的方向流转了眸光,幽幽道:“孤害爱卿名声有损,少府恨孤吗?”
祁缙云摇头,缓缓道:“微臣本是心死之人,入宫效命是还家族生养之恩。殿下那句:不是微臣,也会是别人。而别人未必肯帮殿下遮掩。名声于我,本不重要。
殿下,招臣假意侍寝,如今烧信断念,您要保留得又是什么?”
“自然是一颗心。固执的……想要保留自我的……不能正大光明反抗世事、伦理情常的心。”金簪垂目道,又转向祁缙云,自若笑道,“可以让孤枕着你的腿入睡吗?像莺歌说得那样。”
祁缙云摇头,拱手往后退去。
“孤当你是……父亲。”金簪见他停步,再次道,“季飞扬说,皇家无亲情,最毒妇人心。你相信孤确实有过要杀父皇的心思吗?”
祁缙云抬目看向幽灯下的金簪,光与暗将她形成一个奇怪的光圈,似乎在等着有人将她从黑色的泥沼中拉出来。
但是,祁缙云知道:这个人绝不是自己。
他又想起那日初闻侍寝之说、愤而离宫,凌飞追出来后说过的话:
“殿下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子。但是,因为她聪慧,学东西很快,会形成一种自我的偏执状态。这对于一名将会统御黎民四海的帝王来说,非常不好。
所以,祁少府,老夫希望你能教导殿下有关于男女情爱之事。你别急着拒绝,此教导没有要你……侍寝之意,只是希望你能将与夫人情比金坚的至纯之心以及经历告诉殿下。如此做,只是防范殿下因金宫清冷而寡情,而后……无道。”
祁缙云想起凌飞的话,颔首道:“若殿下不嫌弃微臣腿硬,微臣可以陪殿下至入眠。”
金簪裂开唇口,一把拉住祁缙云的衣袖,将迟疑的他带至寝床。
她推着人坐下后就躺上床,枕在祁缙云的双腿上入眠。
祁缙云僵得像是一根木头般,入眼的蓝红色泽,几近让他闭目羞惭。
金簪感受到他的不适,闭着眼,笑道:“孤小时候枕过一回男子的腿。神女阿乐离开那天,父皇将孤从腿上扔了下去,而后他发疯似得去找人。孤从那时候离开龙腾殿。自此,孤记下了枕在大人腿上的安心、以及离开时的惶恐惧怕。”
她还轻轻地蹭了下双腿,又道,“好像确实硬了些。但是,比女子得更安心。”
祁缙云的双腿从尴尬、僵硬,到听“父皇”二字后缓慢地放下心结的松软,轻声且低沉道:“来日定有一男子能让殿下更安心。
若微臣和爱妻有个女儿,定会将她日日抱在身前,舍不得放下。娘子还会给她做好吃的槐花糕。”
金簪点头道:“是啊。若我是祁少府和夫人的孩子,该多好,一定很幸福。少府大人可以给我讲讲你和夫人相遇的经历吗?”
祁缙云轻出口气,一直无处安放的双手扶把金簪柔顺的长发,颔首道:“我和她是在京都外的槐花林偶遇。她带丫鬟去摘槐花做糕。人站在花树下,相映成趣,似入了画卷。
偶然风来,槐花落了一地,白色的花瓣粘在她的三千发丝,这场景不期然地撞入了我……的心。
当时,我如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地走上去问她:姑娘,我能帮你戴花钗吗?”
【自那日后,彼此就允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一定吓了一跳。”金簪笑道,耳闻祁缙云的故事,想起白日里被阳光照得发白的俊朗眉眼。
金簪见季飞扬本有所准备,竟也会遇上这样不期然的场面。
他像是烈阳,直射入了偏凉的心,照暖了一角。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真好啊。”金簪在祁缙云的故事中幽幽地睡了过去。
夜深时,祁缙云将金簪的头挪到薄枕处,又给她拉了丝被盖上。他看着安睡的少女,轻出口气后转身离去。
出了寝殿后,祁缙云开主殿门,入了庭院。
他遥望西斜的月华,夜色微凉如水。他的体感畏冷,只因夜那年冬雪早降,赤身躺在冰雪上只为给爱妻降下高热。
那时雪是凉的,心是暖而担忧的。今日,他的心似乎暖了一次,为那封少年情书,为这对懵懂男女的纯纯爱恋。
莺歌远远地注目着月光下如修竹般的身影,挠心得将指甲扣在廊柱。
祁缙云一回首见到廊灯下的女子,一步未留、一眼未停,转身向偏殿走去。
他又恢复成那个冷静淡漠且守礼的少府大人。
寝殿的床榻上,金簪翻了个身后睁开眼,怎么都睡不着。
她想起自楚甲子出现后得知季飞扬此人,再及沈长清调查来的资料,借凌飞的关系一步步地撒下渔网。
今日收网,却是出了点意外。
同季飞扬的博弈,像是两颗心的较量,有一种鹿死谁手的搏杀兴奋和征服感。
“季飞扬,飞扬……”金簪低喃这个名字,捏着被角笑出声,“且让我看看,我们的合作是互相成就,亦或者是彼此的……”【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