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着一身夕阳回到宿舍,却发现井上越等人也已经结束训练而从训练场返回了,不仅如此,被我推开的门板甚至还正正撞上了手拎一个黑色垃圾袋,此时正准备出门去丢掉的春马的额头,“咚”的一声闷响和他那几乎在同时响起的呼声在原本就十分安静的屋里显得突兀异常,更别说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个瞬间停下了自己手中的活计抽空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在发现进门的是我之后塌下肩膀,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当然,或许更加直观的问题已经被展现在我的眼前了——春马的双眼低垂着,因而我看不到那些正在他眸中涌动的情绪,但这并不影响我看出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或许已经可以被称为难看也说不定。此时他呼吸急促,脸颊和脖颈上也正泛着淡淡的红色,下颌处的线条绷得极紧,这让我知道他正在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简直像是一头将要一口咬出去的幼兽。
有什么不对。我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你还好吗?”我低声问他。
春马正在按揉自己发红额头的手顿了一下,他摇摇头,只是嘟囔着抱怨了一句我的不小心,又伸手把凑近过去试图表达歉意的我拍开,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事啊……?还有,走开别挡路,我可是要办正事的人。”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垃圾袋,做出要丢在我身上的样子。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臂,为他让路,又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轻巧而迅速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空旷的走廊。
“他怎么了?”直到春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回过头问。
“你别介意……他从今天中午开始就一直都像这样不怎么爱搭理人,但……其实我也有错,也许春马是对的,毕竟我不是他,又怎么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和他的处境呢?我的确没有立场去说那些话……”伴随着声音越发微小的低语,越正慢慢地呼出一口肺中的浊气,只不过此时的他比起是在向我对刚才所错过的事而做出解释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虽然因为他正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而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却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咯哒”——他似乎是有些烦躁地把手中的钢笔随意丢在了摊开的卷轴上,这既让我意识到他的真实情绪其实并不像语气中所体现的那般平静,又让我意识到在我不在的时候,我亲爱的队友们之间发生的事大概也并不只是“都忙着收拾卫生”而已。
最后他说:“也许你该等春马回来之后亲自问他……我也该好好想想。”
哦,听起来那“收拾卫生”之外的事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我环顾室内,除了异常沉默的越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面无表情地用一块抹布反复擦拭着已经能够照出人影的桌面的青之外就不再有其他人了,也就是说诗织……诗织还没有回来,不过暗部的幻术班偶尔也会比其他部门结束得更晚,有的时候她甚至还会留在那边的宿舍里过夜,所以并没有担心她的必要。
……但要是诗织在就好了。我想,如果诗织在的话,春马和越之间也一定不会像刚才那样尴尬……是的,她向来都擅长缓和冲突安抚双方,最后也总能成功让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和解。她的笑容既如拂面春风又似离指春水,在她的安抚下,即使是我也可以很快就放松下来,自组队以来,我们几人各有所傲却鲜有争执,这其中诗织自然功不可没——这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某种天赋,而不是像我这样只会从头到尾不停地分析,分析,和分析,但凡吵架双方的耐性稍微差一点,就会很难压抑自己的火气,偏巧在脾性这一点上我也不是什么好的——啊,棒极了,一场精彩的三方大战一触即发!
我用手指戳了戳青的脊背,这让他忍不住抖了抖,有些困惑地抬头向我看过来——
你干嘛?他瞪我的眼神明明白白。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越和春马,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毫不犹豫地回瞪回去。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只能说青不愧是青,即使是他的眼神也依然如斯耿直。只见他悄悄地指了指越的后背,对我眨了眨眼睛:越他……
那春马呢?我指了指门口。
青摇摇头,表示这话没法说。
好吧。我转过头去,眼神交流其实就是这一点不好,简单的问答尚且可以胜任,稍微复杂一点的叙述却无法做到了。
我夺过青手中已经变得脏污一片的抹布,向浴室走去。
“你呢,照河?”我的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句话——是越的声音。
“啊……?”
“难得在轮休的时候出一趟门而不是泡在你那成山的卷轴堆里……”他转过头来,眉宇间有些遮盖不住的困惑和焦躁,“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去哪里了吗?”
我有些搞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把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但还是认真地回答道:“一个朋友的家人在上一次的冲突中意外牺牲了,我过去陪了他一会儿。”
“这样啊。”越点点头,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也只是自己沉默下去。
我该离开吗?我花费了几秒的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直觉告诉我他咽回肚子里没说出口的话很重要——但是这也架不住他闭着嘴不说话啊。
好在越最终也没能纠结多久,很快他就重新抬起头来,望着我试探道:“照河,牺牲和死亡是不一样的……对不对?我能感觉到你在这些方面的理解和我们都不一样,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一时愣住了。
电光火石间,千百个念头如同水面下的气泡上浮一般浮现在我的脑海,又在须臾之间如同气泡破灭一般飞速褪去,像是成千上万纷扬而起的纸片,各种各样纷杂混乱的念头都在我的心头走上一遭又闪烁即逝——从“失去亲人”到“战争为何而起”又从“这种问题为什么要挑着我问”到“你是怎么感觉到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幸运的是,我的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远远超过了胡思乱想的能力,它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分门别类又串联阻隔,从各种有用没用的信息中精准而毒辣地提取重点,一些明明没有确凿证据却又不知为何被我在现在想起的线索被一只无形的手虚虚地牵搭在一起,像是无垠宇宙中缥缈而孤独的星辰终于与彼此建立了联系——虚幻渺渺的微光终于交叉在了一起,无关者被一个个地排除而值得深思者被一个个地点亮,彼此交融彼此连接——最终,它们就像是在夜空中再夺目不过的星象,借助着被拼凑而出的形态在黑暗中静静地点出荧光。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抿了抿嘴唇,开始认真地斟酌使用的言语措辞:“就我个人认为,牺牲和死亡确实是不一样的,它们的意义是不同的,”我眼见着越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垮下肩膀,便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然而实际上,牺牲和死亡之间其实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因为牺牲的基础正是建立在死亡之上——也正因为如此,牺牲是可以存在争议的,而死亡却永远都只会是事实。”
随着自我口中吐出的最后一个音节落在地上,房间里再度陷入了安静。我站在屋子中间,青倚靠着墙壁站在我的后面,越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只不过他已经转过了身体,此时正用手掌撑着自己的下巴,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思索着些什么,那双银灰色的虹膜依然淡淡的,只是阴影中的它们并不如往日那般明亮,而今倒更像是为薄暮所遮盖,显出朦胧而灰暗的模样。
“谁死了?”我轻声发问。被我捏在指间的脏抹布又破又湿,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它上面的纹路,不过……我的天,丝织品的吸水性可并不值得人期待,是谁突发奇想要把它拿来强行做抹布的?
越沉默片刻,开口:“是立早川夫人,一名优秀而强大的忍者……也是春马的母亲,春马最后一位在世的亲人。”
当然,现在她已经不是了。
越没有说出这句话,然而在场的人却都对它心知肚明。
嗯……一个人,孤家寡人的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那种。
我勉强地扯了扯唇角,猜想被一步步验证,然而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要说有多悲伤那我自己都得说上一句虚伪——然而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却又没有丝毫的虚假,只能说比起悲伤,或许是另一种名为悲哀的情感占到了更多的比重吧。
越起身坐到了我和青的对面,我便识趣地把手中的抹布丢到了一边,也拉着青坐了下来。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太能意识到我究竟错在哪里——‘所有为了村子的安危而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忍者们都是英雄。英雄不死,而英魂长存,我们将永远以为家乡战死为荣’。”闻言,我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越却不做理会,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把“英雄不死,而英魂长存”这几个音节咬得极为清晰,整句话说出口也如同行云流水,完全不像是到了现在才开始思考该如何阐述自己的观念的样子——很显然,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咀嚼过多少次了,而他自己也对此抱有一个相当清晰的认知,“这是我的父母从小到大都在告诉我的,也是我自幼就深信不疑的……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现在的我也依然坚信着作为一名木叶的忍者、作为一名英雄而战死是一种不错的结局。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句话的践行者——毕竟,为保卫家乡而死这种事,总是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吧?所以春马又为什么会因为我说出这种话而感到生气?这……这……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啊。”
越忍不住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语气中那一丝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委屈让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于是坐在我身边从头到尾都没有从嘴里蹦出过几个字的青便安抚性地捏了捏我的手掌,以此代替语言来表达对我的同情与安慰。
啊——或许做一个像春日青这样的安静美男子就不会遇见这么多糟心事。我忍不住腹诽一句,却在下一刻就念头一转:不过在这样的前提下,就凭他那耿直到过头的画风……或许也的确是话少一些比较合适。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用五指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身侧的桌面,一时间觉得身心俱疲头大如斗——一个人的三观是由什么构建而成的呢?性格,境遇,见闻,眼界,归属,成长环境,家庭教育……所谓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每一个独立的个人也正是由这些细小而琐碎的因素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堆砌而成的,构建出一个完整人格的也正是他的一生、他经历的每一天。两个人想要互相理解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两个人在基础的构成上就大相径庭,如此一来,他与春马在“观念”这种更加意识流的领域里发生冲突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了。
纵然两个人看的是同一片天空,却也不一定能看到同样的风景。
我想我可以把他们两个的矛盾简单概括一下——
越:“她活得潇潇洒洒,战得轰轰烈烈,她是作为守护家乡的一个英雄而牺牲的,英雄不死而英魂永生,请不要一直沉浸在……”
春马:“滚啊!这个英雄谁爱做谁就去做啊!反正别是我妈!!”
越:“……???”
此时,我身边的青忽然瘪了瘪嘴又摸了摸鼻子,看上去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