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战乱”的绞肉机所吞噬的并不仅仅是生命与血肉,也有些更为隐蔽、光辉的希望与信念。它也是世上最恐怖的催化剂,大大小小的食腐生物与恐怖疫病觉醒于被战火炙烤得火热的土地……又或者温床,同时滋长的也有比食腐生物更加隐蔽而晦涩、比疫病更迅速地蔓延的——譬如充盈着仇恨的眼睛,滋长着绝望的心。
像是在破败皲裂的土地上寻找足够深刻的裂缝,又在裂缝里撒下漆黑干瘪却依然保持着生命力的种子。做这一切的人们在完成这一切之后甩甩袖子便转身离去,因足底与土地摩擦而产生的沙尘在空中扬起又落下,裹挟着说不出的匆忙与不在意,却又在最后施舍似的为种子覆上薄薄的一层遮掩。
高温、烈风、践踏……每一个都已经足以杀死任何一种芽苗,然而对于新生的仇恨而言,一切都还只是开始。折磨或许会将它摧折,却永远都不足以让它磨灭。高温让它变得漆黑却坚硬,烈风让它变得扭曲却强劲,而践踏……那些践踏的足底将它踩入土中几寸,仇恨的植根就能扎入几深。你会觉得自己的脚底在发热,像是有明灭不绝的火焰在灼烧,会觉得双目胀痛不已,仿佛刚刚穿过风之国的无边大漠,你的鼻尖萦绕血气,浓郁到让你晕头转向乃至分不清是你的我的还是他的……又或许是衣领上的?哈,可是谁知道呢?又有谁会去在意呢?该死的你明明连刀都来不及甩,握着刀柄的手指头都在打滑,还想什么有的没的呢?你以为——你以为你还有别的事可以做,你以为你还有别的道路可以选择吗?
……
隶属于木叶孤儿院的女人正在登记册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她头发散乱来不及梳理,面色也苍白得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无眠无休。她拿起杯子的手在空中一顿,随后叹了一口气,又认命似的搁下。
“是从川之国护送回来的孩子吗?”她问,“总共多少人?”
“是的,总共六个人,都是平民出身。”暗部的秘术让我的嗓音听起来嘶哑难辨,有点像是在用小提琴的琴弓去拉鸡脚。
“你的小组和代号是?”
“暗部战术应急特殊部队第二小组。郊狼。”
闻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要借着此次机会看清楚这奇怪的代号对应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面具——非常可惜的是渐暗的天色不允许,而绘制暗部面具的画师显然也不能很好地诠释狗头与狼头的区别……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他的狼头和狗头画得一般丑,压根儿分不清哪个更胜一筹。这一度让我认真地考虑过一个问题,即如果面具可以藉自己的双手绘制的话,那我一定会画一个神烦狗的图案,毕竟在这个整体画风都很抽象的大环境里,神烦狗的辨识度绝对是max级别的,用来拉仇恨绝对效果拔群。
“我可以走了吗?”我出声提醒。
“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女人抚了抚额头,意味莫名地叹了一口气,“去吧,交任务去吧。”
我不做多言,只是在转身离去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六个被我留在原地的孩子,说他们是孩子他们真的就只是孩子而已,只要问过一圈就会得知他们中最为年长的也不过只有六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他们都还处于年幼懵懂的年纪,以至于虽然知道自己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也依然保留了抬起头来露出笑容的能力,而不是像那些被烈火燎过化为灰烬的草木,抑或是靠一缕魂魄气息奄奄地吊着□□,灵魂却早已在战乱中被焚烧殆尽的行尸走肉。至于战争遗民们……其中痛恨忍者的人居多,却也有少数得救的人会称呼我们为“善良的忍者大人”,忽视主使而仇视执行者的想法固然愚昧至极鼠目寸光,却也不得不承认“光辉的杀手大人”这种东西同样荒谬无理引人发笑。只是想到这毕竟是个军事力量过于依赖忍者以至于军队都不再受到重视的奇妙世界,忍者由此而成为风暴中心的现象似乎也就变得不那么莫名其妙了。
我走出门去,几名等在门外的暗部后辈便一言不发地跟随在我的身后,一行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安静而迅速的样子像是于夜间月下悄然掠过的云的影子。他们是我本次任务的临时队友——实际上按照上司的意思来看,他们暂时既是我需要倚仗依靠的队友,也是需要我提点照顾的后辈。不得不夸赞暗部的牌的确是打得漂亮,任务完成率高且从未发生过减员事件的小队寥寥无几,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小队的成员无疑都是这一代暗部中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所以如果是在战事不算吃紧的情况下,把这样的小队拆开去带领经验不足却潜力不错的后辈们来完成一些低难度任务的做法似乎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起来。
看得出他们的确是有把暗部的这一代人培养成中坚力量的打算,但……情况也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就是了。
想起配合作战时的种种艰辛,我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痛……庆幸吧,庆幸上司们的思想还不算太超前,庆幸他们的步子迈得还不算太大。
客观来讲,这种应急的拼合型小队成员们一个个实力都不差,被委托的任务也不算太难,高起点再加上高容错率的确基本可以做到在不减员的前提下达成为后辈们积累战斗经验的目的——听起来是不是非常美好,像极了游戏里的经验副本?
没错,的确非常美好——前提是我不是队长。
他们拥有不同的强项,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战斗习惯,不同的暗号……也曾拥有不同的队友,这些显然都不是三言两语的自我介绍就能说清楚的,这种现象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比起“己”,反倒是“彼”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一些。知己知彼都做不到,就更别提什么百战不殆了,我只觉得每一次任务都完成得心力交瘁糟心不已,对自己的另外四个队友的想念也早早到达了顶峰——哪怕是春马的花式嘲讽在这时候都变得可爱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在风之国吃沙子吃得开不开心。
快速地扫了一圈这几个自从与我碰面开始就一直都显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后辈,我清了清喉咙换回自己真实的声线:“本次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我们之间的搭档关系理论上也已经告一段落——诸位,辛苦了,期待与你们的下一次见面——当然,只要不是在停尸房,哪里都好。”我想起什么,语气停顿了一下,“对了,队员花脸,解散之后记得及时检查后背上的伤口。虽然它已经经过我的初步梳理,但我对医疗忍术毕竟也只是初窥门径,所以……我唯恐异物清理得不够彻底而给你留下暗伤,还是找专职的医疗忍者看一下比较好。”
那名代号为“花脸”的紫发女忍闻言略一怔愣,但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轻轻点头:“是,多谢前辈。”
“既然如此……暗部战术应急特殊部队第二小组,”我满意地弯了弯眼睛,瞬息之间便在手上结出了瞬身术的印:“就此解散。”
下一秒,我稳稳地踩在了木叶孤儿院的屋顶上,双足与屋顶相触时发出的声响早已在无数次的实践中被磨砺得无限趋近于无。
倒是那个负责记录的女人似乎刚刚有事离开了。我探出头去略一观望便得出结论,但这并不能影响什么,我把回来途中顺手买的一瓶水丢到她的桌子上便没再关注过下面,转过头就去思考人生去了。
我所思考的当然不会是类似于花脸的头发为什么会是不科学的紫色这种早就已经被我放弃分析的问题,而是关于……我他妈的究竟为什么会被暗处的上司一个手势就打发过来加班值夜——原本的值班忍者跑到哪里摸鱼去了?难不成是晚饭吃多了撑得拉肚子跑厕所去了吗?
我有些烦躁地拨弄了几下鬓角处黏在一起的头发——来自敌人的血液早已干涸,湿滑黏腻的触感也幸运地随之消失,但我的头发却因此而开始打结。那些零碎的小硬块儿只需要两根手指一捏一捻就可以轻易捏碎,然而我的手指上也会因此而多出不少状似铁锈却又比铁锈更加细腻的粉末……是令人生厌的血渣。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满头血渣却不能洗澡的操作简直就是酷刑,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保持心平气和,更何况我现在还被上司一个手势就打发过来加班。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前线出了什么紧急的情况吗?我……我记得前些日子的战况也是稳定的,村中甚至有人开始觉得战争已经要结束了,而上层会派遣应急第五小组——也就是春马那一组前往与风之国接壤的边境地区执行任务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当前战况良好的情势并非捏造……难道是其他战线?可能性更大,但风之国边境显然也并非绝对安全,所谓兵无常势绝不是说着玩的,任何安定在这四个字面前都脆弱得像是散沙搭成的堡垒,所谓的坚固不过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我在脑中飞速略过所有人的任务地点,最终确认最前线的也的确只有一个春马而已,他……不会这么倒霉正好撞上这次出的乱子吧?
但是不对。我皱紧眉头,也很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运气可以说是力量的一部分,是最捉摸不定的却也是最难以控制的,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运气之上,那这个人如果不是傻X就一定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强大的人永远都不会寄希望于运气。
我是傻X吗?
笑话,当然不是。
我走投无路了吗?
似乎是,但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在心里粗略地估算起了今夜值班过后自己最少可以休息多久,又算了算春马他们的脚程,最终自暴自弃地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去向三代申请前往风之国进行勘察。
……只希望春马不要真的那么点儿背,至少……至少也要和我碰一次面才好。我想着。也算不辜负了我被压缩得可怜的睡眠时间。
——至少我是做不出在值班时间里睡在屋顶上这种蠢事的。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木叶并没有宵禁这种东西,故而每当夜幕笼罩四野,星星点点的灯光便会一点一点地照亮庭院、照亮街道、照亮楼房……乃至照亮整个木叶村上方的夜空。它们像是闪烁的烛火之光,又像是跃动的河川之水,一个个只是自顾自地在原本深邃而静谧的夜空中零散着,烨烨生辉着,却让夜空也变得活跃而热烈。木叶的四野也是漆黑的,夜空之中也是有星星的,若是稍一晃神,或许会混淆了星辰与灯光也说不定。我看到有灯光倏然熄灭,也看到有灯光陡然亮起——后者想来也是刚刚才完成任务回到屋子里的忍者吧?或许其中也有那几个不叫人省心的后辈也说不定。
我有些出神,脑中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几句井上越那根正苗红的家伙的话。他笑着说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颜岩上俯瞰木叶的风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也看不腻。一年四季各有千秋,但一日二十四时中却有高下,譬如以夜景为最佳,黄昏则次之。你能看到木叶的灯火一点一点地点亮,你在心里知道这里的每一点灯光都是一个家——一个人的家自然也叫家。你看着这处山谷里密密麻麻的暖光,就会觉得这的确就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奇迹,你会想要流泪,你会想要张开双臂去拥抱,你会想要恨不得献上自己的一切去守护——你会想要用尽全力、用尽全力地去爱它。
当时的情形我其实已然记不太明了,却还记得回应他的起初只是沉默——我记得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心中一时复杂难明,各种情绪纠结缠绕在一起,竟开了口也说不出什么。于是最终回应他的是始终低着头的春马——他哼了一声,习惯了冰冷的眼睛紧盯着悬崖下不知深浅的黑暗,但我知道他的确是在微笑的……像是在别扭地说“勉强认同你的观点”。
我还记得最后,他用双手狠狠地蹭了一把脸抹去了些什么,一双栗色的眼睛也终于自崖下的黑暗转向了绚烂的、有着黄昏烧云与灯火的远方,那并不是什么很明亮夺目的光,却依然做到了——
我看到有熔岩似的金红火种撒在他的眼底,迸发、炸裂、席卷,乃至掀起了幻影似的火焰风暴,那稍纵即逝的眼神实在是熠熠生辉……几乎要盖过了那燃烧在蛮荒的战场之上无情肆虐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