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是雪天,在昏沉的黎明之后,行首城依然没有迎来太阳。
兰看了渡边平步一眼——也只是看了渡边平步一眼,便将目光定在了我的身上:“与苍蝇走得这样近,不怕死么?”
“我不当狗,没有主子,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杀就能杀,想砍就能砍的,想和谁手拉手也不用看主子的脸色。”
我挂着“医生”特有的温文笑容,对兰扬了扬下巴。
“倒是你,看起来不太好……血腥气有点冲啊。”
“穿衣服穿得,还把脸也蹭干净了,可惜还是把衣服给染脏了。”
兰的肩膀动了动,两条空荡荡、血糊糊的袖管便在空中荡了荡。
“我让你找的东西,带过来了吧?”
我打量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得太过,态度又实在是坦然,似乎从一开始便不曾质疑我会发现他其实一无所知的真相。也就是说,他早就料定了若当时真的有人暗中布局,那人便会在此时走到我的眼前。
因为若再不来,便再也无法见证仇敌的末路了。
“你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我的笑容淡了几分。
“特地整理了仪容和仪表。”他的笑意浓了些许。
我:“那便开始吧。”
兰:“那便开始吧。”
从进入外间起便沉默不语,只是冷漠地看着牢中之人的渡边平步闻言抬眼看了看,点了点头。
他抖开崭新的信纸。
“这是我刚刚重写的一份,”他又将衣袋中的碎纸屑掏出,如丢垃圾一般丢向了牢房,那光景洋洋洒洒,似雪落空中舞,“这是旧的那一份。你那主子是个沉不住气的废物,还没读完便撕得比你两只手上的骨头还要碎,枉我下功夫学你写字。”
兰却是眉头一挑:“右卫门说笑了。兰是忍者,字都认不全,何谈书写?”
“我乃右卫门,伊东成雄却时常将我当作近侍使用,”渡边平步道,“左侧书架第八排,右数第十六本书。”
渡边平步并不在兰相关的事情上瞒我,于是我知道那是“老爷”一系联络时使用的密码蓝本,《白川源家族考》。
分明是包揽权力的权臣,密码蓝本用的却是自己想要背叛的主家的家族考略,“老爷”显然懂得真正的幽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兰笑容不变,“我说过的,我连字都认不全。”
“兰先生是骗人太久,终于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渡边平步终于弯起眼睛,连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伊东成雄的确残暴且盲目,短视且嗜杀,可他实在不是个蠢人。你以为伊东成雄一无所知,事实却是他什么都知道。”
兰面容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活动了一下脖颈,那里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我站直了身体,含笑的目光与兰在空中一触即离。
渡边平步开始念信。
“一月十三日暴雪,少爷没有解决问题,也没有解决莲沼泷泽。城门的把守不严格,盘查像是在过家家。请给我们人手解决问题。
“处理了几个私自放人出城的武士,他们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我把被放走的人也处理了,为了警告剩下的人。
“少爷不赞同我的做法,但他这次没有说出口,上次大畑叶假作归附实则勾结外人的事对他打击很大。脑袋现在还挂在外面,很臭,但它能对少爷起到时刻警醒的作用。”
“一月十四日暴雪,少爷发愣一整天。我处理了回返的大畑家旁支的人。”
“一月十五日暴雪,莲沼泷泽在与少爷单独会面时请求送族人出城,仅留他一人在城内。少爷拒绝了,并许诺会善待他们。莲沼泷泽看起来相信了,但我知道,像他这样老练的贵族绝不会轻易展露真实想法。”
“一月十六日小雪,目壑城和东厢城派使者前来试探情况,要求与莲沼泷泽见面。莲沼泷泽不信任任何人,因而配合了我们,但少爷对此显得很紧张。
“晚上,少爷与我谈话,询问我的想法。我建议他率先修复大印,大印在手,没有人会不听从,如果有,我就顺手处理掉。
“少爷在思考过后没有回应我的想法,他认为应该先试探清楚莲沼泷泽的虚实,否则无法解释对方的冷静。”
“一月十七日晴,捉到几个来历不明的探子,正在审讯。不管他们是谁的人,都无法活着离开了。”
“一月十八日晴,上午,少爷允许莲沼泷泽带着他的夫人和孩子在庭院中玩耍,我负责监视。他们很老实,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冷处理探子一天半,毫无意义。晚上我对探子用了刑,很轻易就撬开了其中一个的嘴。他说他是大名的人。少爷很慌张。”
“我连大名是谁都不太清楚,只记得是一个姓白什么的人……但大名为何会向这里派出探子?这个关头前来,只会是因为发觉了我们的做法,可他从何处得到消息?
“还未到汇报的时间,但情况紧急,我提前送出这封密报,期望能够得到支援。”
渡边平步止住了话语,他将手中的纸张折合规整,抬头看向早已如幽灵一般伫在不远处的兰。
一门之隔而已。
兰的眼睛睁得很大——前所未有地大,他的面容不知何时泛出了红晕,这使他显出我不曾见过的鲜活:“说下去。”
渡边平步平静道:“没有了。”
“没有了?”
“这就是全部。”
“这些大多只是日常的琐事,平淡无奇,”兰眯起双眼,“根本没有足以将我置于那等刑罚的关键信息。”
“那是因为这些已经够了。经年日久的相处已经让你摸不清他的……?”
他像是不知该用怎样的措辞,于是含糊了几息,便直接跳了过去。
“你还没明白吗?”
眼见兰只是凝视着他不发一言,他又好似幡然醒悟似地一拳头捶在掌心,急急凑过去几步将纸张重新铺展开来,递到兰的眼前去给他看。
“你看嘛,就是这些,这些已经够了……我模仿你的字迹模仿得怎么样,像不像?唉,我将那封密报绑到鸽子腿上之后一整晚都没有睡着,总是担心那只鸽子会突然不听指令,提前就飞出笼去……没被你的小城主拦下的话就完了。我写的东西可没有半句假话,倘若你们那位‘老爷’真的收到这封密报,我们都得在土坑里见。”
“……”兰定了定神,“你怎么知道他会去鸽舍?”
“因为你审的那几个大名的探子。你的小城主拿到口供的那一刻,脑子里想的一定是叛徒在向外传信……而对整件事情知根知底的人都聚集在天守阁城主府。”
渡边平步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一想到传信,便想到鸽舍。那里有几十只鸽子,在过去的任何一天里,少掉一两只又有谁会发现呢?但是在那一天,你的小城主绝不会忽略任何一只——每当想到这里,我便会安下心来。”
的确是巧妙的计划。旨在找出内鬼的伊东成雄不会错过任何一只鸽子,然后这条伪造的密报便如此自然地送入他的手中……只不过通的敌不是大名白川源御净,而是“老爷”,他的亲爹。
兰最早便是由“老爷”派到他的身边,其最初的任务他也并非全无所知,只是从来都没有人刻意提起,他便也理所当然地当作从未有过——直到“密信”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不再是手中的这一条,而是先前那“没有被发现的,已经送出的九十九条”。
这个局在伊东成雄看到密报的那一刹便彻底成了。
兰又沉默了下去。火光在燃烧,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苍白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可窗外有风在咆哮。
“你说什么?”渡边平步向前凑了凑。
兰叹了口气,将断臂抬起:“我说,你写得挺像的。”
下一刹。
纤细银光,如锥如芒。
下垂的衣袖不曾颤动一分一毫,一个小指粗细的孔洞穿在上头,边缘流畅干燥,仿佛它本来就属于那里。
只是,“嗤”。
银光穿透了渡边平步的脑袋。
只晚了一瞬。
本能支配的行动过后,有滚烫的液体喷洒在我的脸上。
我怔然地瞪着前方——兰的脖颈正喷出扇面状的血泉。我木然地紧了紧手掌——刀在。我的手臂还停滞在空中。
出鞘了。
我做的。连铁栅门也,一并斩断了。
……
迟了。
仿佛灵魂归窍,仓促之间我来不及把刀丢下便抢前一步,在兰彻底倒地之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水遁,”我的嗓音极其干涩,“你,挖空了尺骨的骨髓?”
“我本……欲……杀你。”
鲜血倒灌进他的口腔,他满口都是狂涌的血沫,根本说不了一句话——可我看懂了,的的确确地看懂了。
“可到头……来……竟是,便宜……他……嘿嘿……唉……”
我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累了……不想,再做人了。
“再也……不想了……
“若有来生……也……不想……”
他的气音含糊下去,咕咕的血泡声却清晰起来。他的眼睛斜斜地瞥向我,眼中的光却点点流散。那些光争先恐后地逃离这将死之人的眼睛,在这张血污遍布、渐趋冰冷的人脸上涤出两条温暖而湿润的痕迹。
我喃喃道:“苦吗?”
“……”
“眼泪,苦吗?”我手臂用力,将他的面容拉近到近在咫尺的距离,“你很委屈吗?你认为自己没有一点错处,是全然地问心无愧吗?”
半阖的眼睛动了动,却也只是动了动——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你无辜个屁,你是个蠢货。
你不是城主,你不想挣脱。
你只是一只不停更换粪坑的苍蝇,一条天下之大却看不到容身之处的可怜虫。
你从未发自内心地为伊东成雄谋划,你想的只是成为一柄不必思考的刀,倘若有什么挡在前面,那就砍了它,杀了它……也只是砍了它,杀了它。
你就仅此而已了,你就到此为止了。
“他害死了你,你害死了他,”千言万语层层递到唇边,竟只剩下两句话,“幸好他也该死,你也该死。”
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或许有过疑惑,明明莲沼泷泽的出逃是伊东成雄泄密所导致的,那他又为何要派你出城执行追杀……我来告诉你。
“因为他在想……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不要再回来了。’”
凑在他的耳边用气息呼出最后一个字音之后,我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又或许是心头一轻。
仿佛终于从煎熬之中寻获了些许解脱。
该结束了。
我没有在意兰忽然收缩的瞳孔,也没再去看一眼他漫花了整张脸的眼泪,下垂的刀刃先翻转再起挑,银青色的附着查克拉隐现出一瞬幽荧。
“咚”。
一颗漂亮的、狼狈的人头,滚落在地上。
丢掉手中无头的尸首,丢掉只承受查克拉一瞬便支持不住碎裂成渣的铁刀,我抓住人头的头发,抬手阖上了他的眼睛。
“结束了?”渡边平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结束了。”
我将人头拎在手里,回身望去时,渡边平步正小心翼翼地绕过地面上那已然溶解了大半的“渡边平步”的“尸体”。
“我把他头砍了。”
“流了这么多血,”他感慨一句,“不会也是这样的‘水分身’吧?”
“不会的,死透了。”
我笑起来。
“论起杀人,我和他都比你专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