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黑,程荆望着窗外放空出神,方才消耗了太多情绪,如今他像是一具耗空了电量的玩偶,处于沉默的待机状态中,强制不对任何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他从前是去过博览园的,那里和湖畔别墅倒离得不远,和市区却有些距离。在车开了几十分钟后,他很快迷失了方向感。
困意蔓延,车内静得可怕,梁昱霖点开一个嘈杂的摇滚歌单,金属乐声鼓噪刺痛耳膜,程荆听得头疼,开了窗吹风。
他所住的酒店离龙台坡隔了三站地铁,他为了避免梁昱霖知晓他住所才报了这个地点,实际上并不熟悉它在哪里,是以更加无法辨认梁昱霖是否带他来到了正确的位置。
又开了十几分钟,梁昱霖靠边停了车。
四周掩映在一片墨绿茂密树林中,不远处有一座教堂似的建筑,看起来像个庄园式的高档酒店或餐厅,然而夜色浓重,让人看不出是在哪里。
程荆坐着没动,声音朦胧带点困意:“这是哪里?”
梁昱霖原本已经开了车门,此时半个身子跨了出去,听见程荆的问句十分自然地回头道:“是汇林湾俱乐部,旁边是高尔夫球场和饭店。太晚了,在这里歇一下,明天再走吧。”
程荆本来很怕这里是梁昱霖的居所,他很久前曾到访过一次,是位于西山的半山别墅,别称叫小重山公馆,天黑后和这里看起来很像。不过仔细打量的确略有不同,他稍稍放了心。
约莫是第六感,程荆依旧略有些不安,面上仍旧平静:“你自己玩吧,我自己走出去打车,今夜就不留了。”说着便拿出手机要点开软件。
梁昱霖却关了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站在程荆眼前,笑道:“你不怕梁景珉去酒店找你?在这边歇一晚吧,我房间都安排好了。”
方才他还答应送到酒店,却自作主张开到这里,程荆心里冷笑。但他并非没有料想到这类情形,是以也没有太意外,仍是给了他基本的面子:“我真不留了,谢谢你送我出来。”
梁昱霖耸了耸肩,大约有些遗憾,却也没有强求:“好吧,天晚了,你慢走。”
程荆点点头,低头看着手机便往路另一头往外走。
这个俱乐部很僻静,大约因为也兼职承办室外婚礼,种植了不少高大树木烘托氛围感,路道入夜却显得有些阴森。
梁昱霖在身后挽留:“太晚了,这里不好打车,不然你边打着车,顺道进来坐着等吧。”
程荆驻足,低头看软件上写着的无人接单,伸手增加了车型,远远道:“谢谢你好意,但不用了。”
梁昱霖缓步走过来,很没边界感地探头来看程荆的手机:“哎呀这不是没人接单吗,一个人在外面等像什么话?进来喝杯茶吧,你别怕我,这边这栋只对会员开放的,我几个朋友在楼上打牌呢,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他伸手指了指一侧,树木掩映间露出不远处一幢别致的独栋小别墅,二楼的确亮了灯,只是远看不甚明显。
他不过愣神了一刻,便被梁昱霖拉着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俱乐部,四周皆是阴森森的树林,远处一点暖黄的灯光倒让他稍有安全感,更何况他一个大男人,正常情况下本也不必怕和梁昱霖再多相处几分钟。
于是他沉默地跟着梁昱霖走了一段,最终没说出第三次拒绝。
这竟然是个隐藏得相当好的小屋,室内装修得很漂亮,程荆垂眼,似乎的确听见人声,大约梁昱霖所言非虚。
他回头去看同样刚进门的梁昱霖,正待要开口,却忽然察觉出梁昱霖不对劲的神色。
他那张酷似梁景珉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梁景珉绝不会有的神情,仿佛是残忍与狡黠的混合,程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
下一秒,身后不知何处冒出一双手,按着一张不知是毛巾还是布的东西捂在程荆口鼻处。
程荆只闻到一股甜腻腻的气味,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身体就缓慢软倒了下去。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是梁昱霖盯着他的那双布满笑意的眼神。
他伸手抓过失去意识的程荆的下巴,抿嘴笑了,用着耳语的音量低声道:“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
贺沛廷作为伴郎在婚礼上吃足了酒,醉醺醺地起身去洗手间,回宴会厅的路上忽然被不知是谁伸手拉进了身侧一个陌生房间。
博览园里房间多如牛毛,这个里边铺着红色墙纸,甚至还有些颇为瘆人的中世纪挂画,他酒瞬间醒了一半,一抬头正正对上梁景珉的脸。
他整个人湿成落汤鸡,此刻脱去了外套,衬衫贴在身上,神色还算镇定但脸色惨白得难看。贺沛廷与他相识多年,几乎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
贺沛廷讶异道:“你怎么了!就难受成这样?非得跑出去淋雨?”
梁景珉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喝酒喝糊涂了,几时见我难受?”
贺沛廷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梁景珉沉声打断:“先说正事,刚才程荆跟着梁昱霖跑了,我猜他们或许会回小重山,你们家离得近,有没有人手可以动用的?”
贺沛廷虽早知道梁景珉大摆婚宴就是为了引程荆前来赴宴,仍然觉得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自觉吃了一口惊天大瓜:“什么?他来了?人没捉住还和你弟跑了?”
“别废话,先说有没有。”
“有有有,我打个电话,现在就去小重山看一眼。”他说着便掏出电话,三言两语吩咐了几句,冲着梁景珉道:“他们去了,一会儿就给消息。”
他又问道:“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是说他没来吗?”
“他染了一头黑发,这里的人没用,单盯着白头发的人找。”梁景珉简短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住哪里?先去酒店找,然后就是火车站飞机场,左不过就这些地方,你查了没有?”
梁景珉眼底晦暗不明:“他不想见我,找也是枉然,若是他自己走了也就罢了吧,就怕落在梁昱霖手里。”
“他敢怎么样?”贺沛廷有些不解。
“他看着良生那个项目虎视眈眈,先前就拿程荆受伤的事情说事来威胁……”他顿了顿,续道,“那些我是不怕的,但若是他拿程荆在手里要挟,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手里养着一堆不要命的东西,我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想他坐牢,但眼下不能不提防。”
贺沛廷终于正色起来:“他还不吃教训吗?”
梁景珉没有回答他,只说:“把你外套换给我,我还得去和赵都宁交代一声。”
他接过贺沛廷的西装外套套上,转身开门走了出去。梁景珉的脊背笔直得近乎僵硬,这般狼狈下步伐仍然是稳的,没有人看得出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新婚夜新郎高调地开车跑丢了,席内倒没有乱成一团,多亏了赵小姐还算冷静,她收拾完混乱的局面便离开了宴会厅,独自消化着这个复杂的夜晚。
过一会儿本应由新郎新娘开场共舞一曲,但梁景珉现在显然并无此意了。
他湿发较之平素一丝不苟的模样倒别有一种感觉,赵都宁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手里抱着睡着的点点坐在空荡的化妆间,巨大的裙摆散落着,秀发披散,竟也显得微微失意。
“苏总呢?”梁景珉问。
“走了,”她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也打算走了,来和你说一声,你和点点需不需要我捎一程?”
赵都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可笑,一场婚礼,没了新郎新娘倒也丝毫不觉得少了什么。”
“本来就是作秀罢了,没必要放在心上。”梁景珉心不在焉道。
“我不该答应的,你也不该答应的,”她低声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梁景珉没空和她废话,也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此刻消息传递到了,见她也没有要搭顺风车的意思,便只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当夜贺沛廷的人自然没有在小重山找到程荆,费了百般功夫联系到他曾暂住的酒店后,消息显示他于凌晨退了房,不知所踪。
次日天亮后,梁景珉新婚中途离席、雨夜飙车的新闻铺天盖地,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梁景珉左支右绌,既要撑着收拾舆论残局、忙着应对大小问询、收拾集团的工作事宜,还得独自承受程荆失踪的坏消息。
有一度,贺沛廷都以为他会崩溃。
因为倘若他是一个普通人,或许可以哭一场、摔烂东西,抑或是发一通惊天动地的脾气撂挑子不干了,可梁景珉不行。他肩膀上担子太重,太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倘若有分毫放松,他所要承受的代价将会是千倍万倍。
他自始至终冷静得可怕,那个雨夜鬼魅一般淋得湿透的失意人仿佛从没出现过。
他整宿地不睡觉,不是在办公室便是开车四处奔波,最终工作没出任何错漏,舆论难题竟也被他干脆利路地了结了,种种棘手问题在他面前似乎都不算什么,唯有寻找程荆的工作徒劳无果。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是交通站点、各类他常去的公共场所,抑或是裴羲、林殊珩等零星几个他仍有联系的旧友处,都没有关于他的半点音讯。
程荆仿佛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梁景珉查了监控,看见那日梁昱霖驱车带程荆去了汇林湾俱乐部,然而那整片路段着意没有装设监控,只能看出那夜后程荆没有再出来。
梁昱霖坚称那日程荆下车后便步行离开,可汇林湾太大,要排查简直大海捞针。
尽管经历了万般阻挠,梁景珉还是强硬地带人将汇林湾和小重山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最终也没有找到程荆的踪迹,而至此,他已经穷尽了能力的最大范围。
唯一令他宽慰的是,梁昱霖的表现滴水不漏,他看起来是当真不知道程荆此刻身在何方。他最早担心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因为梁昱霖没有理由会在捉住了程荆后却不利用这个筹码。
漫长的混乱结束后,梁景珉终于意识到再也没有什么他能做的,只能默默忍受程荆消失的苦果。
他想,或许程荆真的找到了方法,逃脱了他精妙的天罗地网,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这个城市,获得了他所向往已久的自由。这样即便他们或许此生再不复相见,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得到了想要的。
可惜事实总不遂人愿。
程荆消失半个月后,那封他曾在雨夜承诺过的离婚协议书,被悄然放在了梁景珉的办公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