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涌动,呐喊声不断,长歌乐队四名成员拼上了所有精力去演奏。温不朽的歌声在点燃全场的躁动中,似乎也显得不是那么抽象了。
姜渔站在舞台的暗处,观察着温不朽是否发生了什么异样。
在陆伯原的幻境沼泽中,陆伯原第一次抵达故乡的家后,园长尾随其后,杀死了成年的陆伯原,这才让姜渔意识到真正主体是小小的陆伯原。
如今,温不朽已经如愿站上舞台演唱,那么幻境沼泽会露出怎样的破绽?
如果这一次失败后,又会不会如上一次一样重来?但姜渔本身已经没有重来的时间了,她必须在这一轮中就找到被异化的精神锚点。
可温不朽只是奋力歌唱,并无异样。
越顺利,姜渔便越不安。
……
歌声在空旷的地下车库回响。
陷入昏迷的谢雨晴,被抱上了一辆破旧的货车。
壮硕的祺哥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室,眼中闪烁凶光,启动车辆:“这小瞎子最好跟温不朽有点关系。”
“大哥,我打听过了,他们是同居关系。”
祺哥的一名小弟也随之上车,脸上都是困惑:“不过,那小崽子难不成真当上歌星了?”
“有油水可榨,更好。”祺哥点起烟,冷哼一声:“有这小瞎子在,他就逃不出百盛的手心!”
小弟有些没底:“大哥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咱们只是在跟踪那小崽子,结果许氏安保的人问咱们找谁,我一报温不朽的名字竟然就可以通行无阻了。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攀上了许氏?”
“怕什么?”
祺哥冷笑得狰狞:“没人能扫百盛的面子。许氏?也不行!”
……
歌声同样在无人关心的贫民小区中响起。
三五个年轻孩子们在家中蹲在电视前看转播,屏幕上,温不朽在舞台上放声歌唱,活力四射,一如被“园长之嘴”影响的观众一样,孩子们也热血十足,跳个不停。
刹那间,电视屏幕变成了一片雪花。
孩子们愣住了,还没等反应,他们听到整片小区都响起了咒骂声,不禁面面相觑。
似乎所有家的电视都出了问题。
只有一栋楼很安静。
这栋楼的所有住户都在昨天出门度假了。
此时,这栋楼的六层,在一间冷清的漆黑客厅中,响起“咔哒”一声。
老式电视忽然自己开了。屏幕上,光影迅速闪烁,最终定格在旷野台的频道。黑白两色的单调画面,一如既往,停滞在一个雨夜,抱着吉他的男生与举伞的女生相对站着。
紧接着,屏幕再一次发生变化,像是有人按下“倒放”的按钮,这幅永远卡顿的画面开始迅速倒退,车辆倒车,路人倒行,雨水逆流,雪花铺满街道,又飘向天上。
直至一个冬季的晴日。
街道上,男生独自一人,仍然抱着吉他在路边卖唱。他认真地盯着和弦,仿佛也不太熟练。路人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他并不因没有生意而沮丧,始终安静且专注。阳光下,这个穿着棕色毛呢大衣,裹着围巾的男生,透出一种温暖祥和的气质。
如往常一样,满是雪花的黑白画面,画质过于模糊,看不清男生的模样。
“您唱得很好听。”
电视响起一道空灵的女声,她轻声说话,但咬字清晰。
“谢谢。”
男生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小狗一样。下一秒,他却猛地愣住了。
镜头切至女生的脸上,那是一张空白的脸。
男生像是被吓到了,有些慌张,他的手在吉他上不知如何摆放,半天吞咽一下口水,挤出一句话:“抱歉,我……我有些意外。”
女生虽然没有嘴,却发出轻轻的善意笑声,“您不用道歉,我理解的,这幅样子很让您为难吧。”
“不……您很漂亮。”男生挠着头发,嘿然一笑,“我只比你大一点,不用那样尊敬。”
“哦,是吗?”女生声音中带着一丝俏皮,“可我是你的客户哦。我有钱的。”
女生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带着毛绒帽与耳包,很怕冷的样子。
她说话时,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递给男生。
男生看到钞票后一惊,受宠若惊地躬身双手接过:“谢谢老板,祝老板多多发财。”
镜头拉近,只是一张一元的纸币而已。
女生话中有止不住的小小欣喜:“第一次有人管我叫老板诶。”
男生看了眼女生空白的脸,讪笑说:“因为工作沟通都很不方便吧。”
“嗯。”
“但是……只是听人唱歌就没关系吧。”男生笑了。
“嗯!”
“那么,你可以常来听我唱歌,如果每次可以多给一点钱,我就会变得很有钱了!”
“哦……你好狡猾。”女生的语气中,仿佛能看到她鼓起嘴生气的样子。
女生伸出手,“我后悔了,把钱还我。”
“一块钱也要还!?”
“还我!”
“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以后,你可以免费听我唱歌,不用给钱的。”
一阵沉默后,两声笑声响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温不朽。”
“好的,温先生,我会每天来听你唱歌。”
女生紧了紧羽绒服,双手抱在一起,时不时跺脚躲避寒冷。
温不朽再次笑了,重新拨动起琴弦。
……
凤巢体育馆。
舞台上,温不朽忽然按错了一个和弦。
他连忙调整心态,重新聚精会神起来,但刚才的异样让他始终放不下心来。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东西?雪花频道?老电视?他们是谁?在说什么?”
“看不清也听不清……像幻觉一样,是太激动了吗?”
姜渔也注意到温不朽的异样。
是幻境沼泽的异化开始松动了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舞台的边缘缓缓移动,更加靠近温不朽。
……
客厅中,电视画面再次变换。
温不朽与面目空白的女生,总是相对而立。
一人唱,一人听,偶尔有人驻足,最终都会离去。这条街道上不变的,只是这两个人而已。
此时,两个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捧着两杯泡面。温不朽呼噜噜吃着,女生大抵是因为没有嘴的原因,只是捧着取暖。
“温先生,你的歌声很有画面感,我总能从歌声里看到大自然的风景。”
“真的吗?不是因为我请你吃饭吧。”
“不是的,我是认真的。”女生的头点得很坚定,“等这个冬天过去,没准你就可以开演唱会啦。”
“嘿嘿,不瞒你说,我真的去面试了一家公司!”
……
街道上的景色来到春天,但街上却只有女生一个人。
镜头中,日色从白天流转到夕阳。
温不朽的身影匆匆赶来。
“对不起啊,我来晚了,那间公司签了我之后有好多的培训。”
“没事的,反正我也没有事情可做。”
女生虽然等待一天,但温不朽一来,语气中又充满了干劲,“那你要多唱几首了!”
“我会的!我还会请你吃晚饭!”
温不朽卸下吉他,说:“不过,你从不用手机的吗?这样我有时间唱歌就可以联系你了。”
女生缓缓摇头:“我没有手机。用不上,也就从没买过。”
“这样啊……”
……
街景再次流转。
女生穿着一件薄卫衣,孤零零站在黑夜里。
温不朽的身影由远及近,跑了过来,在女生面前扶着膝盖连连喘气。
女生关心地问:“最近培训这么忙呀?”
“唉……”温不朽长长叹气,语气有些低沉,“别提了,他们培训我是想让我演戏,说我不适合唱歌。”
“什么?”女生提高音量,“是他们不懂才对吧!”
“谁知道啊,但他们说演出名气之后我就可以唱歌了,而且收入也不少。”
温不朽开始拿出吉他,一番调整后,唱起了歌。
直至街上行人稀少时,温不朽放下吉他,两只眼睛中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样?”
女生的语气十分肯定:“一点也没有退步。”
“太好了。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温不朽从包里拿出一台手机,放到女生手里,认真地说:“手机,我已经都设置好了,保证我随时可以联系到你!你就不用再在这里等我啦。”
“这……”
“放心!我挣了一点钱的!”
“好吧。”
女生犹豫一番,还是将手机放进卫衣的口袋,口袋顿时变得鼓鼓的,似乎里面本就装了什么。
等两人道别,女生才从口袋中,拿出了两部手机。
……
嗡。
凤巢体育馆的舞台上,温不朽再次弹错了和弦。
模糊不清的画面与含糊其辞的对话已经溢满了他的脑海,他再难保持专注。
乐队其他成员都忧心忡忡地看向温不朽,不知道一直激情四射的主唱大人为什么突然掉了链子。
而此时,歌曲的第一小节刚刚唱完,园长之嘴的三分钟效用就已经来到尾声。
台下的观众早已筋疲力尽,他们望着台上的陌生乐队,纷纷陷入了被耍的愤怒之中。
“那主持人有病啊!是谁啊!她抢了麦克风!”
“这乐队唱得这么难听也敢上台!哪来儿的啊!”
“滚下台去!”
“烟花也不是该在这时候放的!他们是闯进来的!报警把他们抓起来!”
一时间,身在舞台上的温不朽等人直面着愤怒的观众,水瓶、灯牌、手机……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台下砸了上来,就像铺天盖地的枪火。
灯光骤暗,烟花俱灭,音响发出尖锐的电流声,舞者们四处逃窜。仅有照明作用的灯光,都聚到长歌乐队的几人身上。
咚!
一个铝制水瓶正好砸在温不朽的头上。他正全力抵御着脑海中的幻觉,此时被外力一砸,整个人都痛苦地跪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杂物!
电光火石之间,姜渔箭步上前。
她双臂展开,背靠观众,将温不朽拥入怀中,向许江竹大喊:“小许,让你的人挡一下!”
“明白!”许江竹点头回应,开始低头在衣领处的麦克风下达命令。
姜渔轻轻拍着温不朽的背,口吻温和地快速问道:“没事,没事,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温不朽痛苦地低喃:“我……我不知道……”
他眼神有些迷离,抬起头,视线跃过姜渔的肩膀,看见愤怒的人群与漫天的杂物,心里沉了下去。
“失败了,对么?”温不朽忽然苦笑一声。
“我还以为会有哪怕一个歌迷。我太天真了。”
“他们甚至连一首歌都没有办法完整听完。”
“根本没有人想听我唱歌的,对吧。”
“我真是……”
温不朽还想说话,忽然面色痛苦地抬起手伸向脖子,用力地扯断了项链!
他避之不及地将项链扔到地上。
姜渔目光一定,只见之前的银质项链,现在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竟然变得通体发红,仿佛将要燃烧融化一般!
此时,关一蔓也猫着腰在“枪林弹雨”中凑过来,她正好见到温不朽扔在地上的银质项链,不禁脱口而出:“这是盲文啊。”
一瞬间,姜渔觉得脑海中的某根弦被连上了。
她看着项链挂着的银牌上,坑坑洼洼的小点,忙问:“上面写的什么?”
……
客厅中,电视终于来到了之前一直定格的雨夜。
温不朽唱完了歌,脸色却十分不好。
他强撑起一个笑容,向撑伞的女生说:“明天我就要去片场了,可能很久都不能来唱歌了。”
“是吗。”女生的口吻中有浓浓的失落。
良久,她才轻声说:“再唱一首吧,温先生。”
“可……”
温不朽有些为难。
这时,一辆豪华轿车缓缓驶来,车窗摇下,里面伸出一只手,向温不朽招了招手,优雅但不容置疑。
“以后吧。”温不朽咬咬牙下了决定,他说:“我必须得走了,有人来接我了。”
女生没有强求,点点头,说:“嗯。”
这一刻,画面重新定格,再无声音,画面也不再变换。
……
凤巢体育馆,舞台之上。
关一蔓俯身靠近,因为担心被灼伤,所以没有捡起,只是眯着眼仔细端详。
“看不清楚吗?”
姜渔看关一蔓久久没有声音,心底有些焦急。
许江竹的命令已经下发,许多许氏安保的人上台将他们层层围住,但也无法抵御十万名观众愈演愈盛的怒火,前排观众甚至已经开始攀爬上舞台,俨然有局面失控的趋势。
温不朽的目光逐渐失焦,他已经被怒骂声与嘲笑声淹没了。很少人能亲眼目睹梦想破碎的具象化场面,而今,十万人的冷眼恶语却实实在在刺穿了他的眼睛他的心脏。
哪怕,只有一个歌迷呢。只有一个也好啊。
这是他的梦想,亦是他的信仰。他抱着吉他,总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人,喜欢听他的歌。可是他站在足足十万人面前,也没能找到那一个人。
关一蔓仍盯着项链。
她努力辨认,犹豫不定地说:“好像是……再……”
……
与此同时。
江边码头上,一台吊车的摇臂伸向了江面。在摇臂下,悬着一条粗粗的麻绳,麻绳另一头,捆着一个女人的双手。
谢雨晴的身子被江风吹得不断摇晃。她悠悠醒转,总觉得脑子中多了许多不该存在的记忆,可那些记忆又极具吞噬性,蚕食着她本有的思绪。
她抬起头,无神的双眼望向躁动声不断的凤巢体育馆。那里灯柱已灭,骂声鼎沸,她的耳边却仿佛仍回荡着温不朽在舞台上的歌声。
那本是她不该听到的歌声,因为她当时已经晕去。那本是她最讨厌的歌声,此时却有一丝改观。音响淡出,伴奏淡出,喧闹声褪去,路人行走与汽车鸣笛的声音涌现出来,她又仿佛听见一个男生干净的清唱了。
究竟是眼前演唱会的歌声?还是曾经街道上的卖唱声?那又是谁的歌,谁的记忆,谁的承诺与谁的情绪?
不由自主地。
谢雨晴喃喃自语说:
“再唱一首吧,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