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望醒来时,眼前像蒙上了一层黑纱,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光线,就像之前醒来的两次一样。她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吐了口气,接受了自己现在目盲的现实。
堂堂一个将军,而今沦落到如此境地。裴令望不由得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上个月,乌国突然来袭,她率兵击退乌军三百里,却没想到,扫尾的时候会被身边人暗算。
更没想到的是,对她下手的人是她的爱将李云。
李云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最得她的信任。当年在军营里二人相互扶持,粮草亏空时,李云宁可省下自己的口粮,也要让她填饱肚子,更好地为军效力。而今她却做出这种事……
思及往事,裴令望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受伤的那晚,她震惊不可置信地问她为什么,李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丢下一句“要怪就怪您站错了人吧”就大步离开了。徒留失血过多的裴令望不甘地昏倒在山路上。
其实她想问的不是为什么“做出这种事”,而是为什么“是她”。她支持的是三皇女,太女和其他皇女对她的忌惮和不满她自然知晓,只是她算漏了她们竟如此胆大,乌军的威胁还未彻底消除,她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死。
边城的百姓会怎么样?!大梁的未来又会如何!只要稍微一细想,裴令望就觉得胸间气血翻涌,头昏脑涨。
她只能劝说自己多想无益,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养好伤,联系上京城的人,再做下一步打算。只是可惜,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应该会迁怒三皇女殿下和皇贵君。
但是只要她活一日,就会有逆风翻盘的一日。裴令望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座青山上,却被人救下了。天,也不站在她们的那边。
而救她的人……
“吱呀——”一声,屋子的木门被推开。裴令望闭上眼睛,装作没有醒来的样子,灵敏地听着来人的动静。那脚步又轻又缓,一副怕惊扰了她的样子,裴令望便知,是她的救命恩人来了。虽然她已经醒来了两次,但是都没有让人知道,她不信任她们。但是现在,她可以确定,救她的人不属于任何一派,只是这个青山县的百姓之一。
“她还没醒吗?”轻柔的男声在她身前响起,带着些担忧。她刚醒来的时候也非常惊讶,救她的人竟是一名男子。
很快,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劝慰着那名男子:“公子不要担心,她已经没有大碍了,醒来只是迟早的事情。”裴令望微微放松了些,虽然是他救下了她,但除了为她熬制药物以外,更衣换药喂药全部由这名女子代劳。
裴令望感觉到有人在她的手腕处搭上了什么,她便知道那名公子在替她把脉了。他这次的声音带了些笑意:“影七,你说我的医术是不是又进益了?伤了心脉的重患,我也救活了。”
“是,很好。”影七毫不犹豫地赞同着他的话,陈含章更高兴了,吩咐她去取熬好的药,目送她出了门以后,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若是我出嫁以后,也能继续行医就好了。”
他又转向双目紧闭的女子,喃喃自语:“我只能救你的命,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治好你……我会尽力的,至少在成婚前……成了婚,我就不能随意出门了,也不能再给人治病了……”
他要做一个合格的夫郎,操持一整个家。钱小姐的家庭也不容许他抛头露面做事,他不能叫母亲失望。
他语气里的低落非常明显,可当影七取了药回来时,刚才的忧郁又全都隐藏起来,含笑引逗她聊天。
裴令望被喂着药,仍装出还未醒来的样子,思索着从出事到今天过了多久。她正出神时,突然捕捉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紧接着这屋子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陌生的声音焦急地喊着:“含章公子!出事了!”
“怎么了?”陈含章蹙眉问他,同时站起身往外走。影七手里的药还剩了一半,她将碗放在桌子上,跟着陈含章走了出去。
虽然他们已经已经出门了,但是裴令望听力过人,她们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
“不知道怎地,引玉公子和陈大人闹起来了!陈大人非常生气,说要把引玉公子关起来,您快回去看看吧!”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
裴令望又挺了一会儿,确定她们不会再回来以后,慢慢从榻上坐起来,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抽着疼。她慢慢摸索着药碗的位置,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决定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她作出决定,等她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她会跟她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感谢她们为她做的事情。
陈大人……
裴令望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称呼,思绪漂浮时,听见了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她以为是错觉,但是当那鸟鸣声持续响起时,她慢慢地睁大了无神的眼睛。
这是,玄凤军的暗号!
——
小碗焦急地从旧宅喊了含章公子回陈府,本想自己跑回去,含章公子让他跟着他一起乘马车回去。
“人的腿怎么能比得上马跑得快。”陈含章不由分说将小碗带上车,严肃地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碗此刻对含章公子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相信含章公子不知道自己即将嫁的是什么人,可是眼下只有他能帮上引玉公子。他犹豫了一瞬,决定向他和盘托出,刚一张口就红了眼圈:“都怪我……前日回去以后,引玉公子闹着要房契,我却在陈大人的书房里…发现了公子您的婚书。我心中纳闷,将这件事告诉了引玉公子,我没想到他会去质问陈大人……”
不怕笨蛋一直傻傻地不做事,就怕笨蛋自以为聪明地乱做事。陈引玉去见了姨母,当着她的面问她:“表哥要成婚了,也要轮到我了吧?杨贞什么时候来娶我?若姨母不上心,我就带着当年的聘书自己去杨家问她!”
小碗当时吓得魂飞飘散,陈大人瞬间就阴了脸,屏退了下人留陈引玉自己在堂内。不过一刻,就听见里面碗碟破碎的声音和陈大人的怒声,小碗见势不好,忙去搬救兵找陈含章。
陈含章听了小碗的话,却云里雾里的。他奇怪地发问:“这和我的婚书有什么关系?”
小碗抬起发红的眼,颤着声音问:“含章公子当真不知吗?您要嫁的人,是杨贞!”
杨贞!
陈含章睫毛一颤,愕然地瞪着他:“这怎么可能!”
那婚书,分明是钱家人送来的!难道……
陈含章脸色变得煞白,回想起母亲当时送了钱家人回去,将婚书收起来,温柔地对他说:“含章,为娘定不会教你受苦。”
他以为母亲是宽慰他,怕他抵触和钱家的这门亲事。
可原来,不教他受苦指的是,让他和玉儿表弟□□主!
既然钱家知晓,那杨家肯定也是知晓的,她们都同意了,那他呢,那……陈引玉呢?
陈含章掩饰着发涨的眼睛和微酸的鼻子,一把扯开车帘对影七喊道:“再快些!我要马上到家!”
他们急急地赶回家里,陈含章不顾周围侍女和小侍们的阻拦,冲进了娘亲的房间,刚好听见陈引玉哭着质问她。
“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娘吗?!凭什么要我嫁给那个钱家小姐!”
而陈含章的娘,青山县的陈主簿,此刻的神情与做主簿时温和耐心的样子毫无相同之处,居高临下地对陈含章说:“凭什么?就凭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凭你一个外侄却能和陈家公子平起平坐同等待遇,你享受了陈家公子的待遇,就得回报,听懂了吗?”
“你以为这件事是我一个人能凑成的吗?陈引玉!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若不是杨家小姐看不上你,你以为这件事会谈成吗?你就是一个一无是处、只会给人添麻烦的蠢货!”
“你该庆幸,自己还有几分姿色,钱家小姐愿意娶你!”
“你想争,想找杨家,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本!你若想让陈府丢脸,让自己名声败坏,永远找不到妻主,你就去!”
陈引玉忘了哭泣,愣愣地看着面目有些扭曲的姨母,身子一阵发麻。
这样啊……原来杨家也同意了,原来杨贞知道这件事。
陈引玉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到了年初时,杨家小姐来陈府拜年时,对陈含章那般和颜悦色,却对他无视冷落。
原来是这样啊。
姨母说得对,他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蠢货。他早该看出来,杨贞喜欢的人是陈含章,现在他们也快成婚了,他再去闹又有什么用?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他要不明不白地嫁给钱家小姐?他爹曾经告诉他,选妻主是男子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关乎一辈子的幸福,若挑到不好的妻主,后半生都会痛苦。钱家小姐,根本不是良配!
他现在已经没有娘和爹了,没有亲人会为他撑腰了。若真要彻底得罪了姨母,他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嫁了人,也没人会帮他,他会被妻主家磋磨死。
不,最重要是的,他不能嫁给钱家娘子!
他害怕了。
陈引玉不复刚才拼命的架势,一下子跪到姨母身边抱住她的腿哀求道:“姨母,我错了,我不要杨家的婚事了,求求你,别把我嫁给钱家。”
陈母怒火正盛,若真有办法毁了与钱家的亲事,她至于费如此大的劲给自家儿子换婚吗!她听着这小子絮絮叨叨哀求的话,还敢给她提意见,看着他肖似他爹的脸,心中一阵厌恶,狠狠地蹬在他的腹部,将他甩了出去。
陈引玉痛苦地闷哼着,捂着肚子干呕起来。
“玉儿!”陈含章挣开拉着他的侍女,慌忙查看陈引玉的情况。陈引玉一见他,又掉下了眼泪:“含章表哥……”
为什么是你呢?
陈母没想到陈含章会在这时候出现,又不好对儿子发作,迁怒于门外的侍女:“一群废物!拦个人也拦不好!统统滚下去受罚!”
门外的侍女惊慌失措跪了一片,陈含章眼中含泪制止母亲:“娘!您为什么要瞒着儿子!我不愿意嫁杨贞!”
陈母脸色阴沉,不理他的话:“来人,将公子带下去关起来!还愣着做什么?”
陈含章被侍女大力拉走,被迫和陈引玉分开。
小碗冲进来,扶起陈引玉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心疼地落泪:“公子,公子你怎么样?”
陈母抓起什么,朝他们走进。陈引玉一直在流眼泪,说不出话,见陈母朝他走过来,怕得缩进小碗的怀里,浑身发抖。
小碗警惕地把胳膊挡在陈引玉身前,陈母也不在乎,将一张纸扔给他们。
“不是要你娘的房契吗?拿去吧。”陈母勾起了嘴角,带了些讥讽:“这就是你的嫁妆了。”
她看着小碗塌下腰伸出手去够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张,又吐出了几个字。
“全部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