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检查过各处,云端将房门、院门一一锁好,最后一个离开。
她先去了叔叔家。婶婶已经做好了饭,正等着她回来一道吃。见她进了院子,云端的堂哥大牛忙喊道:“娘,云妹回来了!”
云端在门口忙摆手:“我一身灰土,脏得不行,就不进去了。”
大牛道:“那我先打水给你洗洗。”话虽这么说,屁股却是一动不动。
这时,婶婶也从灶间出来,两只手上还滴着水。云端道:“我还是回家洗去。二婶,你把饭菜拨我一些,我带回去吃。”
婶婶道:“也好。我都在灶上温着,你带回家吃也不凉。”说着,她扭头转回灶间,不一会儿,便拎着一只柳篮出来,递给云端。
云端的叔叔拎着烟袋也走到院子里。他面容焦黄,虽则身板高大,可常年的辛苦劳作却压得他腰背佝偻。他重重吸了口烟,咳嗽了两声,道:“要不晚上你还是来叔家睡吧?”
话音方落,婶婶的面色微微一变。
云端恍若未觉,摇头道:“我不怕的。再说了,我还巴不得他们来看我呢!”她的视线虽未看向婶婶,可眼角余光却已扫见婶婶的脸色更难看了。
见她固执,叔叔也不再勉强,只又叮嘱了几句,便看着她出了院子。
回到自己的小屋中。
外面天色尚明,可屋里却黑漆漆的。云端熟门熟路地往墙角一摸,拉开一块土砖,取出一截指头粗的东西。火石“咔咔”擦了几下,“蓬”,一点茸茸亮光在她手下绽开。她将手中的蜡烛放在屋里唯一的方桌上,又将适才搁在门口的柳篮拎进来,这方取了木盆,去院子里的水缸里舀水洗脸。
七月中的水,晒了一整天后,热乎乎。云端洗得好生畅快,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她将头发高高束起,抓了根断了半截的筷子盘在脑后,又拿布条将额上厚厚的刘海掀到头顶,露出干净秀美的面孔来,显得爽利极了。
只是,这装扮,委实有些不伦不类,并不该出现在将将十岁的小女娃身上。
云端将柳篮中的两只大碗取出,各自拨了拨,分作饭菜相同的两份。一份放在自己面前,另一份饭菜却浸在水盆里。
于一个十岁的女娃,满满一碗饭菜的确有些多了。可云端非但吃光了,还吃得很干净。她吃得有些快,显见是饿了。可吃相却不狼狈,嘴角、碗面、筷子上,都干干净净。将最后一粒米送入口中后,她从瓮里舀出半瓢水,缓缓倒入碗中,转了转,将油花都涮入水中,方一口一口慢慢喝掉。
瓮里的水,是她白日烧好的熟水。虽已放凉,喝了却不会肚痛。婶婶有点嘴碎,总看不上她这作派,有时会忍不住说几句酸话。不过云端并不为所动——打柴草固然辛苦些,可若是喝了生水染上寄生虫——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那可真是要命了!
天色暗淡,明月渐渐升了上来。
七月十四的月亮,并不比十五的月亮差,一样的圆,一样的亮。可云端望着那轮圆月,却总觉着心里的那道缺口,怎么也弥合不了。三年了,她尽可能地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可无论她多么努力,那道缺口却越来越大。她忍受着瘦弱的身体,忍受着封闭的环境,忍受着困顿的生活,可唯独无法忍受的,是愚昧的思想。她竭尽所能地改变着周遭的环境,希望能够借助物质上的提升来换取周围人对自己的宽容。她甚至不奢求他们长久地庇护自己——只希望在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平安无虞。
可是......
临近子时。
云端从水盆里端出浸得沁凉的饭碗,取了双筷子竖着插进饭里,双手端着走到院中。又如变戏法般,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叠黄纸,一小把香,凑近蜡烛燃起后,堆在地上烧了起来。
她低声道:“爹,娘,吃饭了。”
黄纸不多,虽然没有风,却烧得很干净。云端看着燃尽了,拍了拍手上的土,舀了一瓢水浇在灰烬上,又端着那碗饭进了屋,再度浸入水中。
粮食宝贵。若非中元节要供奉先人,叔婶怎么会舍得做粟米饭?先人一口我一口。先人用过饭菜香气,剩下的饭菜自然还是要进到子孙的肚里。浸在冷水里的饭菜,一晚上也不会变馊,云端明早可以吃个肚儿圆。
子时一到,便是七月十五了,鬼门关大开之际。而忙碌了一天的云端,头才挨上枕头,便已然入睡。皎洁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映在她脸上,仿佛在那姣好的面容上轻轻镀了一层水光。
虽则才十岁,可云端已显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单从轮廓看,已可以想象得出长大后该是怎样一副娇美容颜。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要留着厚厚的齐眉刘海,整日价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小院篱笆外,老道士静静站着,目光游移,视线却仿佛能穿透墙壁。他看到了桌上熄灭了的半截蜡烛,不由一顿。蜡烛很粗糙,烛身上甚至还有指印。显见,这不是香烛店里买来的。老道士猜着这蜡烛会不会是屋里的小女娃自己制的,又很好奇她如何懂得制蜡。须知,蜡烛的原料不是蜂蜡就是白蜡虫,这两样都很贵,寻常人家都很少用,更勿论这个小山村的穷孩子了。
之前,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了个七七八八,越看越觉着有意思。这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山村,却有着不合常理的存态。而在这个连灯油都舍不得用的小山村,却出现了蜡烛。
即便在梦中,云端也微蹙着眉,显得心事重重。她无意识地微微抽泣两声,含含混混地梦呓着什么。老道士耳尖,听着仿佛是“爸爸妈妈”,不由奇道:这是哪里的叫法?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一日。回到了租屋里。
二十平米大的租屋,虽不大,却被她打理得干净整洁。靠窗的书桌上,整整齐齐排了一溜参考书。摊开的教案本上,是下个月的授课大纲。授课大纲才写了个开头,不过,已经没有必要再写下去了。
因为,她并没有如愿通过试用期考核,没能拿到学校的正式聘用合同。
在大学毕业之前,云端都是个自信快乐的姑娘。虽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却没有养成骄横自大的臭毛病。她聪明,真诚,绝对是个“四自”(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好青年。顺风顺水地活了二十二年,直至毕业找工作,云端跌了个大跤。
作为物理系的学霸,云端的理想工作是进入实验室做个科研人员。只可惜学霸之上还有学霸,本科学历在硕士博士面前被压得抬不起头,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想着进学校当个物理老师也不错。
面试了三家学校,也试讲过,最终,与一家中学达成意向。这家学校的位置有点偏,但胜在是区重点中学。校长亲自来听云端试讲,打分虽不高,却给她画了好大一张饼。云端被饼上的美好前景刺激得热血沸腾,立志要当一名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两居室,房间小,楼层高,不过周边环境成熟,小饭馆便利店都是一步之遥,的确省了她不少功夫。试用期里,云端每日认认真真地备课,才一个月,教案本就用了两大本。她甚至还亲自制作实验课教具,又搭功夫又搭钱。
爸妈心疼她,想从邻省过来给她做几顿好饭补一补,却被拒绝了。理由是:太忙了,没空吃!云端满心满脑想得都是好好上课,好好教书,等过了试用期,再找个周末回家,和爸妈一同吃大餐庆贺。
然,想理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就在试用期结束进入考核评分环节时,意外陡生。
云端的名额被挤了。她仅以一分之差,被关系户老师抢走了名额。交好的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叫她别灰心。还有老师出主意,挑唆她去教育局告状。云端一声不吭地走进教室,一如既往地认认真真上完最后一堂课,向同学们道别。
直至走出校门,她的眼泪,才刷地流下。
被现实狠狠教育了一番的云端,其实心理素质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强悍。她没精打采地走进便利店,挑了一瓶包装精美的酒,连下酒菜都没买,就摇摇晃晃地上了楼。
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可若不喝两杯,云端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她没注意买的是什么酒,只看着瓶身修长优美,标签鲜艳精致,酒色金黄澄澈,还有就是——贵。
贵就贵吧!反正,工作都没了,还能咋滴?
大餐都没得吃了,喝瓶贵的酒怎么了?天还能塌了?
她心不在焉地倒了满满一杯酒,看着气泡如晶莹的珍珠轻轻飘上来,莞尔一笑,便将一整杯酒悉数灌入口中。
噗——好悬没从鼻孔里喷出去!
云端忍着强烈的刺激,又倒了一杯。有了前一杯打底,这杯喝着就容易多了。她重重吐出一口气,鼻端尽是浓郁的酒味。她打了个酒嗝,给自己倒上第三杯。
再后来......拢共喝了几杯,她是记不清了。反正,她只记得,自己酒醒后,就成了五岁的贫家小丫头,云妹。
还是父母双亡的那种!
果然,举杯消愁愁更愁——古人诚不欺我——这倒霉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