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针绵密地在空中织出一层轻软薄纱,磨心山云雾缭绕,浓郁的青绿在天地间斜挂的水帘上融化,秋风不显萧瑟,只觉清凉宜人。
今天本是秦家启程前往齐圣山庄退婚的日子,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但计划并不会因此改变。
这短短几日,秦琢在屋中燃起了稳定神魂的伯奇香后,才敢入睡。
不知是那个古怪的周负没有召唤他,还是伯奇香确实起了作用,秦琢夜夜无梦,没有再登临过众帝之台。
陈聆儿帮忙查阅青鸟阁的藏书,暂时还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这一大早,他就带着困倦的谭奇赶往摩星岛边缘的鲸鲵渡,秦家的灵舟正在鲸鲵渡边等候,如若一切顺利,他们明日一早便可到达邹城。
家主和大小姐还没到,他们不好直接上船,便耐心在渡头上等候。
谭奇乘坐过钢铁丛林里的巨型轮船,也在银幕上看过乘风破浪的航空母舰,但这种宝塔形船舱的灵舟还是第一次见。
他满面新奇地左顾右盼,忽然感觉裤脚被轻轻抓了一下。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黄身白头的大猫,仰脸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随后,大猫把嘴里叼着的老鼠放在他脚边,又伸出爪子往谭奇的方向推了两下。
谭奇:“……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被火烫到了似的一蹦三尺高,顿时弹射起步,呲溜一下窜到秦琢身后。
“耗子啊!哥,有耗子!”
秦琢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去:“叫师叔。”抬眼,提高声音,“敬终公子,你的狗跑出来了。”
谭奇懵了:“啊,狗?”
大猫喵了一声。
谭奇超大声:“它长得像猫,叫声像猫,难道它不是猫吗?”
“是狗。”秦琢一本正经。
谭奇试图挣扎一下:“……它抓耗子。”
秦琢认真:“狗拿耗子。”
两人斗嘴斗得正欢,一个年轻公子匆匆从远处赶来,怀里抱着一个藤笼,笼里探出了另一个小巧的白脑袋。
“抱歉,我想着让这两只天狗活动一阵子,玩累了,上灵舟后就不会闹腾了,谁知道我一个没看住,就跑到这儿来了。”秦思慎连连致歉,“惊扰了这位小哥,真是对不住。”
见秦思慎那么愧疚,谭奇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挠挠脸颊问道:“你刚刚说,这两只是天狗?”
秦琢在一旁微笑:“是啊,状如狸而白首,可不就是天狗吗?”
“敢问这位小哥,天狗是猫是狗啊?”秦思慎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此时也促狭道。
谭奇尴尬道:“天狗的话,当然是狗啦!”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老祖宗要给这种长得像野猫的异兽取名叫“天狗”。
秦思慎让体型大一些的天狗自己把耗子吃掉,随后拎着它的后颈皮,将两只天狗一起关进了藤笼里,才向两人告退。
秦琢看着秦思慎离开的背影,偏过头对谭奇道:“你离他远一点。”
“啊?”谭奇不明所以,“你是说敬终公子?我觉得他挺好的呀。”
“听我的就是了,我还会害你不成。”秦琢叹了口气,“另外,你也不要主动在家主面前提起他,若有人问起你对敬终公子的看法,你就说不熟。”
“那、那好吧。”谭奇想了想,他想不明白,但还是应下了。
不多时,往来劳作的小厮突然让出了一条道路,搬着各种宝箱的子弟也放下了手头的活,向来者行礼。
秦瑞带着女儿秦思悯和秦家的几位长老堂主出现在道路尽头,又有十几名护卫跟随,锦绣衣摆随着步伐翻滚在脚边,跌宕出亘古的山川与河流。
秦家崇黑,所以族中子弟大多身着玄衣,若要以秦家的名号外出,就会换上胸口绘有玄鸟图腾的弟子服,以彰显身份地位。
弟子有弟子的衣服,阁主堂主也有各自的执事服,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家主和长老的衣服并没有外观上的区别。
因此,作为家主信物的祖龙佩就成为了一个重要的凭证。
秦瑞将祖龙佩悬挂在腰间,这块应龙形的玉比普通玉佩大了一整圈,时不时隐没在衣衫的褶皱中,仿若一条真正的翻江倒海、振翅九天的应龙。
家主到场,众人有条不紊地登上灵舟,随着舟身镌刻的阵法符文逐一亮起,灵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鲸鲵渡,滑入更加广阔的水域。
谭奇一直在观察秦家的大小姐。
他从秦琢那里得知,大小姐叫秦思悯,字宽绰,生就一股凛然剑意,据说她出生那日,摩星岛万剑齐鸣,直冲九霄。
秦思悯长大后也确实成了一名剑痴,除却鞘中三尺青锋,其他的似乎一概不甚在意。
秦琢如此评价道:“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家主完全就是把大小姐当做男儿来教养了啊。”
谭奇一见,便觉得秦琢言之有理。
秦思悯站得笔直,眉如弯刀,双眸含霜,整个人宛如一把藏锋待时的利剑。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上挑的眼尾纤细而锋锐,通透得有些骇人。
谭奇想,齐圣山庄想退婚也可以理解,因为这样的女孩合该成为南征北战的将士,而非主持中馈的主母。
秦琢领着谭奇走入船舱,顶层自然是家主和大小姐的位置,然后是随行的长老堂主,接下来才轮到作为执事的秦琢。
谭奇只是跟过来长个见识,哪儿都想转一转瞧一瞧,一得到秦琢的首肯,转头就跑得没影儿了。
灵舟一路向天际驶去,当摩星岛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之后,灵舟渐渐停下。
紧接着,舟身的阵法符文加速运转,船身两侧呼啦一声展开一对帆布木架的长翼,透明的球状灵力屏障自塔顶尖端向下延伸,眨眼间便覆盖了整艘灵舟。
“哇!”
甲板上的谭奇发出了没出息的感叹。
灵舟平稳升空,好似一只遮蔽苍穹的巨大鹏鸟,背负云气向西北而去。
有灵力屏障的保护,船上基本感觉不到高空的气流,谭奇兴致勃勃地四处乱窜了一个上午,到午膳时间才消停下来。
谭奇走入房间时,秦琢恰好退出了修炼状态。
“昆玉师叔,我们明早才能到吗?”谭奇用筷子扒着碗里的菜,秦家带了庖厨,船舱的最底层就是厨房,用膳时会有专人送到房内。
“不要把菜翻来翻去,自己碗里的也不行。”秦琢瞟了他一眼,才回答道,“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就到了。”
“出意外的话呢?”
“那我们就永远都到不了邹城了。”
谭奇摸摸鼻子,尬笑两声:“好冷的笑话啊。”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昆玉师叔还没有成亲吗?”
“不急。”秦琢放下碗筷。
古代不应该十五六岁就要结婚了吗?谭奇好奇道:“为什么秦家成亲那么晚?”
秦琢眉目平淡,声音听不出情绪:“晟宣帝时,医署的官员就发布了文告,女子在二十五岁左右生育子嗣最佳,男子则在三十岁左右,太医令建议民间男女成亲的年龄不得低于二十,而仙门世家可以适当更晚一些。”
谭奇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你们这个仙……修的还挺科学的哈。
秦思悯今年二十,孟少庄主孟休二十四,再结合修士的寿命,确实都还很年轻。
不过想来也是,这个世界距离魏晋也有近两千年了,社会生产力不可能停滞不前,还有法术作为辅助,只有人们想不到,没有修士造不出。
谭奇见识过屋中用灵石作为能源的灯,使用过用阵法保持恒温的食盒,现在正乘坐着秦家海陆空三栖的灵舟。
他啪的把脸埋进掌心,这让他这个现代人一点优越感都没有啊!
就拿穿越者的标配四大发明来说,造纸术在东汉时期就很完善了,而玄鸟阁里卷帙浩繁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太需要活字印刷术,战国时期司南已经存在,就算没有轻便的指南针,也早已被广泛运用。
那么……
谭奇抬头,表情诚恳:“师叔,你知道火药吗?”
秦琢把碗筷放入食盒里,略微一顿:“什么是火药?”
谭奇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太好了,这个世界没有火药,轮到他这个穿越者大放异彩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火药,是一种可由火花、火焰等引起剧烈燃烧的药剂。呃,好像一般都是用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而成……”
秦琢歪头,踌躇了一下:“你是说……丹雷?”
谭奇:“嗯……嗯???”
秦琢道:“古时方士炼丹时创造出的产物,十六两硝石、二两硫磺和三两木炭混合后,爆破效果最好,你说的火药又是……”
“不不不!”谭奇唯唯诺诺,几乎把头摇出了残影,“没什么,真没什么……”
屋内一片尴尬的死寂。
静默片刻,谭奇又跳了起来:“昆玉师叔,你知道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什么形状的吗?”
“球形。”秦琢语气淡淡。
谭奇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目瞪大,面目痛苦地微微扭曲,仿佛一只被命运扼住咽喉的鸭子。
“嘎?”
小丑竟是我自己!
秦琢补充说:“更确切而言,应该是弧形。”
“弧形?”
“若是球形,绕地一周便可回到原地,然而东南西北的四极皆有尽头,再往外就是无尽虚空,大地虽然不是平面,但也不是一个完整的圆球。”
听了这番话,谭奇不禁直皱眉,这个世界的大地为何不是一个完整的球体?四极外的虚空又是什么样的东西,是指宇宙吗?
还是说,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星球,而是某种……位面?
谭奇忧心忡忡,这个世界不会是残缺的吧,那天会不会塌下来啊?
那一刻,他真的狠狠地与忧天的杞人共情了。
秦琢叫来一个小厮,将装有两人碗筷的食盒交给他,道了声谢,关上房门回身,看向表情万分空洞的谭奇。
“别想太多了,修炼吧。”
谭奇急忙点头,说的对,修炼!自身强大起来了才能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危机!
在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他很快就向秦琢和秦瑞学习了运转灵力的方法,他体内有原主留下的修为,可怜原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点一滴打熬出的筋骨,到头来却尽数便宜了他这个异界人。
房中备有蒲团,两人相对盘膝坐下,前后入了定。
秦琢的神识沉入灵台,但在冥冥之中,却有另一种知觉逐渐明朗。
他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玄奥而深远的地方,思维被冲击成了千万碎片,脑海里充斥着大量无法理解的奇异文字,让他头疼欲裂。
这种感觉仅仅存在了一瞬间,下一刻,他的视线便重归清晰。
男子垂首盘坐于地,硬挺的五官被阴影覆盖,丝毫未变。
“阿琢,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