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中传来一个低哑带咳的声响:
“有劳太医了。”
“王爷客气了,下官这就下去配药。”
白胡子太医拎着药箱出去,殷怀安立刻凑到了榻前,抬手就拨开了那些帷幔,看到里面的人的时候忽然一愣,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啊。
榻上的人半靠在垫起来的素色软枕上,身上换了一件靛青色镶云纹中衣,广袖铺散在榻上,长发用墨玉冠束起,在牢里那刚硬冷冽的气质顿时消散了几分,平添了一分说不出的贵气雍容。
阎妄川眉眼安泰地任由他打量,半晌才微微勾唇:
“不认识了?”
殷怀安这才恍然回神儿,他直接坐到了榻上,昨晚烟熏火燎加喊了半宿,他的声音好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活像是哑了嗓子的鸭子,但是话却一句不少: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真的中毒了。”
昨晚那半夜惊魂弄的他现在心都在打鼓,开始他以为真遇到了刺杀,但是巡防营那么巧赶来之后他又觉得可能是这人做的戏,可到了这里他又真的中了毒,现在他都弄不清楚昨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阎妄川听到他的声音微微皱眉:
“嗓子叫太医看了吗?”
殷怀安从怀里掏出了昨晚太医给他的糖块儿:
“太医给了这个,你昨晚到底怎么中的毒?真是晚饭吗?”
“那饭你不是也吃了吗?”
听他这么说,殷怀安瞬间明白了昨晚的一切都是这人的苦肉计,那毒果然是他自己下的,那就问题不大。
他理了一下现在的形式,这人能用苦肉计出来,就说明他身份贵重到就算是皇帝和太后都不敢让他死在牢里的程度,今早他偷偷听到了外面几个巡防营的士兵说话,好像他手里还掌着兵权。
这人现在遇刺出来了,那多半就绝不会再被关回去了,那他呢?他现在是个什么章程啊?他实在不想回去了,算了不猜了,他直接问:
“我现在怎么办?”
阎妄川那毒还没清干净,脸色不怎么好看,时不时地咳嗽,抬眼就对上了两眼空空望着他的人,故意开口:
“殷大人自然是等大理寺的消息。”
殷怀安瞪大了双眼,这就不管他了?就算这人演技精湛,但昨晚要是没有他牺牲了嗓子喊成鸭子地配合他他能出来吗?
“你的良心呢?你听,你听我的嗓子,嘎...”
饶是被一堆事儿烦心的阎妄川都没忍住笑了出来,殷怀安扯住他:
“我是为了谁变成这样的?我都,我都快失声了,我们在牢里怎么说也是共患难的情分吧?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认识你,你不能自己出去了,就不管我了。”
阎妄川斜靠在迎枕上,双手合拢放在被上:
“你这是赖上本王了?”
殷怀安顾不上其他,扯着鸭子嗓:
“昨晚我守了你半宿,就怕太医看到你身上的伤口,到了早上你的那个什么亲卫来了我才出去,做人得讲讲良心吧。”
焰亲王终于准备拾一拾掉在地上的良心:
“好吧,这么说本王确实欠了你的人情,你想要什么?”
“和我说说现在朝中的情况,我现在两眼一抹黑,万一再说错什么,又是牢狱之灾,而且你都出来了,你也得帮帮我,别让我再进去了,还有,我对武器其实了解很多,要不以后让我跟着你吧。”
他的老师虽然确实应该对他很好,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火离院应该内斗很明显,原主就是这样内斗下的牺牲品,原主一个土著都被搞到牢里去了,他现在回去风险太大了,殷怀安生的一副好样貌,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榻上的人有些可怜兮兮的。
阎妄川都被他着想法弄笑了:
“火离院直属陛下,你是如今火离院院正的高徒,正六品的火离院掌正,如何跟着本王?”
殷怀安一愣,他没想到原主还有正式的品阶,正六品?都说七品芝麻官,不过就算是七品芝麻官放古代也是个县令,放在现代就是个实权正处级啊,他现在这官比正处还高点儿?这官倒是不小,但是要是需要卖命的话倒是也不至于。
“我能辞官吗?”
阎妄川盯住他,面色微凉:
“就因为不想再进牢房火离院都不待了?”
殷怀安感觉到他语气不对,这个火离院应该是这个时代制造武器的地方,原主被下狱应该就是为了火器图,原主宁死不屈也没透露出半点儿,平心而论殷怀安理解这个人的气节甚至他对于自己职业的尊荣感,但是这些和他没关系,他不想搅合进火离院的是非,他只想回去,最不济留在这里他也要保住小命。
只要想到来到这里在牢里过的那些日子,他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再回到牢房,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他说出的话这人或许会不喜,但还是觉得没必要让这人觉得他是有什么大无畏精神的人:
“王爷,我也是人,牢房走了一遭,阎王殿都踏进了半只脚,贪生怕死了,不是很正常吗?”
对面那人冷沉的目光盯在殷怀安的身上,半晌低哑的声线响起:
“你凭什么觉得本王会用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殷怀安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
“王爷,贪生怕死的人您未必用,但是一个优秀的武械师您应该是需要的,用人嘛,好用就行,何必要求别人也必须视死如归呢?无畏的牺牲本来就没有任何必要。”
在牢里,原主的老师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辗转传信给眼前的人,说明这人和火离院,不,应该是和他老师关系不错,现在南海被揍成那样,从这个王爷的态度看,他应该是绝不愿意和谈的,那么要打仗,他的用处可大了,有用处,就有的谈。
阎妄川靠在后面,目光审视地看着他:
“殷大人不是都失忆了吗?”
殷怀安一摊手:
“人和事儿忘了,技术活忘不了。”
门口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声,入内的人穿着甲胄,躬身行礼,手中拿着一个细小的竹筒:
“王爷南境急奏入京。”
阎妄川抬手,那人立刻将小竹筒送到他手里。
竹筒内的信件被展开,寥寥几语,阎妄川的脸色便骤然铁青,啪的一声将信件扣在了榻上,随即压抑地咳出声来,嗓子眼的血腥气弥漫到了口中:
“这群洋畜生。”
殷怀安看他唇角出现血迹也吓了一跳,这人昨天才中毒,今天可别气死了,他长这么大也没怎么面对过别人吐血:
“你,你没事儿吧?要不要我叫太医?”
阎妄川的手死死捏着那封信,手背的青筋暴起,殷怀安心里打鼓,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是南边的战事不顺?”
阎妄川抹掉了唇边的血,抬起头,那眼睛就像是被激怒的野狼:
“外面什么消息?”
“清晨太后就下懿旨封锁了九门,许进不许出,京中不少武将围住了大理寺,方才羽林卫统领杨栋奉首辅的命令带人驱散了武将,此刻朝中的诸位大人都上朝去了,方才传来消息,今日议政宫中不少武将还有火离院的秋院正具表弹劾大理寺卿胡平伟。”
阎妄川闭了一下双眼:
“昨日本王遇刺,除了大理寺下的毒,外面还有一个刺客,若是有眉目了,就交给巡防营,告诉顺天府尹,本王还望他主持公道。”
“是。”
殷怀安听得暗暗心惊,昨天连毒都是阎妄川自己给自己下的,那刺客肯定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现在抓人?估计是算计好了对象要陷害,就是不知道谁是这个倒霉蛋,这人心挺黑啊,跟着他不会比回火离院前途还堪忧吧?
他忽然有点儿后悔刚才的话了:
“那个,王爷,您昨天才中了毒,还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我,下官,下官这就告退了。”
说完他脚底抹油就要走,却被一道透着凉意的声音止住脚步:
“站住。”
殷怀安转身凑出了一个微笑,低眉垂眼,这人好像不怎么好惹,人在屋檐下要识时务:
“王爷您有何吩咐?需要下官帮您去叫太医吗?”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地出声:
“殷大人都要辞官了,就不必一口一个下官了,很快就要自称草民了。”
这就要从正处级一撸到底了吗?他面前挤着嗓子出声:
“王爷说的哪里话,这官职乃是陛下所赐,升斗小民尚且当以报国为志,何况我等为官之人?那大牢的滋味儿王爷也尝了,下官心理失衡,骤然经历这次浩劫心有怨言,发几句牢骚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吧?还望王爷体谅。”
说完他还学着之前的太医,像模像样地给这位王爷行了个礼。
一段话没有一句贪生怕死,却句句都是贪生怕死。
饶是见多识广如阎妄川,也被眼前的脸皮惊撼到了。
“殷大人的工艺奇巧本王还没见识到,但是脸皮本王是领教到了,可惜,本王方才思索,殷大人确实是火离院难得一见的人才,留在身边确实要比在火离院的用处大些,不如你就跟着本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