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枚已经碎裂爆破混着李德贵的血肉的子弹出现在了阎妄川的指尖,他将子弹摊在手里递到了殷怀安的面前:
“破了。”
他们用的子弹打到身体里是不会破裂的。
夜里的海风刮的脸生疼,殷怀安搓了搓脸:
“再帮我找几颗。”
阎妄川不让别人插手,自己找了两名大梁士兵,从他们的伤口中一枚一枚地剜着子弹,殷怀安侧头静静看着他,眼前的场景太过悲壮,方才他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将士抱头痛哭,情绪崩溃,就连旁边的那个副将也眼眶通红。
但是阎妄川始终薄唇紧抿,面上的线条刚毅冷硬,一句话没说,战事已起,阎妄川身为主将,就是连脆弱的资格都没有,他就那样默默地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在同袍的身上剜着子弹,殷怀安眼睛发红,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够了。”
那几枚被炸开的子弹落在了殷怀安的手心里。
他的手在细微的颤抖着,殷怀安的心口此刻就像是被一股情绪堵着,眼前的血腥和残肢断臂持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很努力的在调节,但是肢体的反应还是无法骗过大脑,摊开的手掌的颤动他无法抑制,他痛恨自己的脆弱,就在他想发泄一样一拳砸在地上时,一只冰凉的大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瞬间抬眼,正对上阎妄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阎妄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有些犯旧的锦袋,放在了他的手里:
“闻闻会好点儿。”
殷怀安紧紧抓住那只锦袋,锦袋中一股清凉凛冽的药味儿冲入鼻腔,冲散了两分那无处不在的血腥气,他急着吸了两口气后盯住了手里的子弹,他将子弹举到阎妄川的面前几乎机械地出声:
“弹丸形状可以通过影响阻力系数,从而影响弹丸受到的空气阻力,弹丸头部越尖,产生的激波越弱,弹尾部流线形越好,出现的涡流区越小,他们的子弹有形状上的优势。”
阎妄川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话,但是大体意思听懂了,他接过那个弹头抬眼出声:
“我们的子弹做成这样的形状就可以达到同样的威力?”
熟悉的专业领域会给殷怀安带来镇定和安全感,他感觉身上几乎快要凝固的血液开始缓缓流动,只是声音依旧发紧,摇了摇头:
“这子弹之所以会炸碎就是因为他们在弹丸中加了火药,子弹打到人体内机械能释放爆炸,从而增大伤亡。”
阎妄川低头去看那些胸口中弹的人,整个胸膛成了一个血窟窿,半晌他看向殷怀安:
“你能不能...”
不等他的话说完,殷怀安抬起头来,眸间的神色登时凌厉起来,精致的面容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偏执,声音像是粹了寒霜一般:
“能。”
他必须能。
殷怀安的神情恍惚,他的目光飘忽在遍地的尸体上,半晌踏出了一步,蹲在地上,强迫自己去看地上那些尸体,伸出手去摸那些人身上的铠甲,用已经有些僵硬迟钝的指尖去量那冰凉的铠甲的厚度,嘴里的喃喃出声:
“子弹装填了火药导致爆炸威力增加,但是它有弱点,一定有弱点的...”
他要抓住那条线,他必须抓住那条线,紧张到极致的机体反应让他此刻的脑子混沌,他使劲吸气理智在和身体受刺激之后的本能对抗,博弈。
阎妄川看着地上的人近乎偏执地蹲在那些尸体边上摸索,那双冻得通红的手上染上了已经凝固的血液,他过去一只手扣住了殷怀安的肩膀将人揽过来,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想喊就喊两声,想哭就哭出来,不会有人笑话你。”
殷怀安再这样下去会逼疯自己。
眼前骤然黑暗下来,低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殷怀安心底所有压抑的酸涩,恐惧,愤恨一并蜂拥而出涌上眼眶,阎妄川感觉到了手掌中流过一丝热流,手臂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轻轻捋顺他的后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下来,才收回了手。
阎妄川再次睁开眼睛,晶莹的泪珠挂在浓密的睫毛上,那失控的情绪在边缘处被拉了回来:
“谢谢。”
阎妄川什么都没说。
殷怀安再次摸了一下那些铠甲出声:
“普通士兵身上的甲胄是不是只有一层?”
“是。”
殷怀安看过去:
“王爷,现在让士兵去找陶器,瓷器,或者其他坚硬的东西,将这些东西平整的部分垫在铠甲下面。”
“陶瓷?垫一层陶瓷就可以抵挡那些子弹?”
殷怀安此刻的脑子清明了不少,他看着阎妄川肯定地点头:
“不能完全抵挡,但是可以消减一大部分,甚至有可能让子弹在体外爆破,我保证会有效。”
英国有名的乔巴姆装甲,就是在两层钢甲内部填充陶瓷组件再用螺栓固定,在普通人看来陶瓷,陶器这种东西极容易破碎,不可能是抵挡子弹的优质材料,但事实上这些东西可以对子弹的动能起到非常大的抵消和分散作用,用复合材料抵消蚕食子弹动能其实就是复合型装甲的原理。
阎妄川立刻下令,按着殷怀安的办法啊,找陶瓷,粗瓷垫在甲胄下面,殷怀安再次出声:
“最好在陶瓷和身体之间再加一层甲板,现在估计我们是没有,但是垫点皮革也行,实在没有衣服穿厚点儿。”
他们是急行军出来的,现在肯定是什么都缺,那就有什么都用上吧,想来京城那边的补给应该也快到了。
殷怀安握着子弹站起来:
“我去做子弹,天亮的时候我一定让那些缴获的铁甲射出子弹来。”
阎妄川则去巡视营房,大梁许久没有打过这么惨烈的战争了,除了北郊大营一些曾经在北境的兵将,这些戍卫京师的大营甚至连血都没见过,这个时候人心和斗志不能被打崩了。
此刻最惨烈的莫过于伤兵营,不断有人横着被抬出来,里面的叫喊声不断,听着都渗人,邱岳南刚从里面出来,看到阎妄川立刻迎上去:
“王爷。”
阎妄川望了一眼过去,眉心紧拧:
“怎么样?”
邱岳南面上愁苦的难受:
“这次出兵太突然了,药品不足,很多伤兵都只能硬挺着缝合,里面的军医有我从北郊大营带来的,还能定着点儿神儿,剩下的都是随羽林卫和亲卫军的,那几个军医没怎么见过血,自己都手抖。”
羽林卫,亲卫军那都是皇城根底下的,寻常有哪个敢在他们眼皮下挑事斗狠?摔个跤,军医开点儿跌打损伤的药了不得了,哪见过这样的阵仗,此刻没软了脚就算不错了,阎妄川也料到了这样的事儿:
“本王已经着人去调黑甲卫和北境军医了,最快明日天黑应该能到。”
说完他闷声咳了出来,邱岳南看他脸色实在吓人:
“王爷您也让军医瞧瞧吧?”
阎妄川摆了摆手:
“没事儿,就是之前的毒没干净,带药了。”
他转头便挨着营房去寻营,有的人生生被这一仗打怕了:
“王爷,我们,我们能守住吗?”
很多人脸上的恐惧不加掩饰,营房中具都是恐惧,畏缩的情绪。
“当然能,洋人远洋而来,没有补给,我们的身后是整个大梁,朝廷的补给明日可到,本王已调黑甲卫,最迟明晚便到,后面还有大批各府的援军,都打起精神来,此次立功者,本王亲自为他请赏。”
阎妄川站在这里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几句话下来,生生压住了底下那股蔓延开来的恐惧。
而此刻的殷怀安和火离院的人交代了怎么磋磨子弹:
“殷大人,我们人手太少了,磨一晚上也磨不出多少子弹来啊,要不去找王爷要点儿人手吧?”
殷怀安想起阎妄川方才的脸色,此刻不知道多少事儿在等着他:
“我去找宋鸣羽。”
现在也就亲卫军能挪出人手来。
他起身就出去了,此刻的宋鸣羽正带着人在炮台上清扫战场,这些少爷兵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脚底打颤,连吐带呕,宋鸣羽从没觉得一刻有担子像现在这样压在他肩膀上,纵使声音发紧,却还喊着:
“都憋回去,这是我们大梁的士兵,我们打仗帮不上忙现在还帮不上忙吗?都给我咽回去。”
“我们知道,我们就是有点儿忍不住,这就搬。”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是尽力搬尸体。
就在有个人把一个洋人尸体也要一并搬下去的时候殷怀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出声:
“等等,洋人的尸体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