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靠近他的男人面庞仿佛被一层白雾所遮挡,看不清楚脸,相当于没有五官,身姿倒是潇洒,着靛蓝色长衫,暗色绣纹隐秘在袖口衣领处,只有动作时,光线变化才能窥见一点闪动的颜色。
男人手掌微凉,托着他的下巴,接触的皮肤却仿佛在短时间内温度骤然升高,变得湿热粘腻。
靠得太近,呼吸都像是要互相落在彼此的脸颊,谢春酌睁圆了一双漂亮清透的眼瞳,手下意识撑在面前人的肩膀处阻止他继续靠近,可男人像是未卜先知般,下一秒,他的手腕又被对方牢牢抓住。
“不要乱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无脸医师声音温柔,将他摁在门上,令他无法动弹地侧开脸,露出左边脸颊与修长的脖颈,乌黑发丝因挣扎的缘故散乱落下几缕,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细腻。
谢春酌好似看到了面前男人喉结不受控地滚动,警惕心冒出,他使劲儿挣扎了一下,门发出震声,又恢复原样。
“不要闹。”
对方又说,然后更加用力地掐住他的脸,视线落在上面,随后慢慢靠近……
又是轰的一声,门板震了又震,门外不远的王木工惊疑不定地喊:“春娘?”
屋内,无脸医师靠倒在桌上,双臂敞开扶住边沿,椅子倒在地上被他的腿压着。
他歪着头看面色警惕,呼吸凌乱看着他的谢春酌,叹口气,像是对待小孩一样,无奈道:“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谢春酌咬牙:“你舔它做什么?”
这一瞬,“痣”这一字竟难以启齿。
谢春酌用衣袖狠狠擦脸,恨不得把那颗痣直接挖下来,可惜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
他不想跟面前这个无脸医师纠缠,立刻想要踢门离开,可当他的手握上门把手时,对方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你不点痣了吗?这里,只有我能帮人点痣。”
点痣。
谢春酌骤然想起叶叩芳所说过的故事,同时,也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尤其是他法力尽失,没有办法直接一剑破开幻境。
痣娘娘的法力应当并不高深,否则不会连他施加在脸上的小法术在幻境里都破不开,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幻境的核心,找到藏起来的痣娘娘,将它斩除,离开这里。
因此,点痣几乎可以说是必要的。
甚至他有可能还会经历叶叩芳讲述的故事中女子经受过的一切。
叶叩芳怎么会知道那个故事呢?
叶叩芳……
谢春酌下意识摸腰,惊诧地发现了一支只有食指长短的、坚硬的东西。
他回头看无脸医师,对方撑着桌子站起来,弯下腰拍拍染了灰尘的衣袍。
无脸医师出乎意料的高大,若是脸不是长得千奇百怪,估摸也能被人称上一句俊脸郎君。
“想好了就过来吧。”无脸医师笑笑,走进内间。
说是内间,其实也就是隔了一层帘帐,谢春酌站在原地,往里看一眼都能看到对方拿出药箱打开,不知道摆弄些什么,又坐在了桌前。
谢春酌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他就不信对方还真能对他做什么。
“你的痣要点掉很容易。”无脸医师拿出巴掌大的圆形瓷罐,提起盖子,草药香弥漫而出,伴随着一股铁锈般的腥臭味。
谢春酌朝前走了几步,看见药膏呈现墨绿色,可当无脸医师用短木勺挑出一点药膏,那颜色又变成了褚红。
“只是你要想清楚,我只帮你点一次。”无脸医师用木勺缓慢剐蹭着药膏,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响起,清晰响亮。
他扭头“看”谢春酌,似乎是在笑,意味深长道:“下一次,我就要收取诊金了。这诊金,可不便宜。”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谢春酌从小就知道,要获得什么,就要失去或者付出什么,老天是如此地不公又公平。
他看着引诱他的无脸医师,脸上缓缓露出笑。
那张被施了幻术的、普通的脸在霎那间变得耀眼明亮。
明明是同一张脸,此时眼眼眸弯起,里面像是荡着一汪水,门窗紧闭,室内昏昏不明,他背对着光,眼与唇却色彩鲜明。
“医师您……想要我怎么付诊金呢?”
谢春酌缓步上前,为垂着头,即使是站着,也有一种自下往上看的、令人怜爱的姿态。
无脸医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谢春酌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是怎么样,但那空洞却过分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愈发强烈,强烈到犹如实质。
乌黑的发、光滑的脸颊、随着走动而微敞又紧合的衣领口、显露腰臀线条的衣裙。
顺着光下的尘埃,渴望悄悄潜入内里。
谢春酌唇角上扬。
他来到了医师面前,俯身靠近。
近在咫尺,直面一张空白无五官的脸是很容易陷入惊恐的,谢春酌却如照镜子般,放松眉眼,使勾人的眼尾下垂,呈现出可怜、诱惑的弧度。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
无脸医师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我……额啊——”
呲——
血色飞扬落下。
声音未落,尖锐的疼痛骤然袭击了他,在眨眼间,就成了长久持续的痛感。
他张张嘴想要说话,吐出来的话却成了“嗬嗬……”的喘气声。
无脸医师迟钝地反应过来,脸微微移动,往下看,一只皎白的手正握拳放在他的脖颈处,鲜血染红了一片,正在滴滴答答顺着指缝流出。
漫不经心的笑声从前方泄出,那只手松开,露出来一支短笔,仔细看,是一只画眉用的青黛。
青黛笔头尖锐,但本身并不算坚硬,能快准狠地插入脖颈动脉处,真是……心狠果决。
无脸医师抬了抬头,颤抖着看向面前退后了一步,正蹙眉甩手的人。
“幻境就是烦人。”
谢春酌将血甩在地上,发出不满的嘀咕。
大概是无脸医师太久没动,视线又太过灼热,谢春酌歪着头,歪到跟他的角度对齐,展颜一笑,不太有诚意地解释:“抱歉,弄得我们彼此都有些狼狈了。谁叫你没有脸呢?我怕戳不到你的颞区,只好戳脖子了。”
无脸医师不动,谢春酌也懒得看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况且幻境里面的人,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呢。
他走到一旁,翻看药箱,发现整个箱子里面除去一些木勺工具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空荡到诡异,而唯一的药膏就是无脸医师拿出来的圆矮小瓷瓶。
谢春酌凝眉思考片刻,还是拿起瓷瓶走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药。
昏黄不清的镜子扭曲地照出他的脸,但侧着头能清楚地看见左边脸颊的黑痣。
先开瓷瓶盖,用木勺挖出些许,带着草药香气的怪异腥味蔓延,铁锈的气味愈靠近脸颊愈浓烈,一度到谢春酌必须要屏住呼吸的程度。
他迟疑地看着木勺上的草药,还未有下一步动作时,寂静的屋内,带着气音、咳嗽般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嗬嗬……哈哈哈……”
无脸医师倒在桌前,握着青黛,像是在阻止自己的血液流失。
他迟缓地笑,笑一下,血流得越多,衣襟到肩膀处,已然是一片润湿的暗色。
谢春酌没想到他还没死,恰好他对这药膏尚存怀疑,于是便不暇思索地走过去,坐到对方对面,直接道:“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告诉我,这药我到底能不能用。”
太直接了当,理直气壮了,换个能说话能动的,恐怕都会被他气到。
无脸医师的脸贴在桌上,像是在笑,身体抖动着,血大概流得差不多,已经不再疯狂往外涌了。
他说不了话,谢春酌静静等待片刻,最后打算离开时,对方握着青黛的手竟松开了。
那只沾满血液的手徒劳地抬了抬。
“你想让我靠过去?你当我傻吗?”谢春酌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挣扎着,不放弃地朝他靠近。
那只手颤啊颤,停滞在半空。
谢春酌拿起药膏,想了一下,用木勺挖起一坨,试探性地往无脸医师的脸上抹,抹过去时,木勺轻而易举戳到底端。
可药膏落在对方脸颊上,却消失了。
“……”
谢春酌不免惊讶,他重新又抹了一块上去,这次又出现了。
无脸医师脸上出现了一块突兀的药膏。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春酌拧眉,百思不得其解,他下意识要问,却发现不知何时,无脸医师的手已经举到了他的面前,离他的脸颊只有一点距离,当他扭头,脸颊恰好与对方的手相触。
在贴上的那一刻,谢春酌浑身一颤。
粘稠、冰冷的掌心。
食指指腹擦过痣,犹如舔过般轻柔。
谢春酌明显感觉到它消失了。
那颗痣,消失了。
他猛地起身后退,眼前的一切却天旋地转,红布盖头,视线遮掩,无数手抓着他,推搡他,大力将他推得往前扑,跪到了地面。
手上被塞了红牵巾,无形的力量摁压着他弯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他面前同样跪了一人,红艳艳的盖头下,他看见一双黑靴。
鼓乐喧天响,宾客坐满堂,孩童抓枣桂,笑声迎不断。
孩童笑喊:“见新郎、见新娘,新人齐笑乐呵呵!乐呵呵——”
“喜啊!喜啊!人生——大喜啊——!”
尖锐喜悦的稚嫩笑声拔高,四周响起轰然大笑,掌声如雷鸣。
喜啊——
笑啊哭啊——
人生喜事啊——
四喜娃娃?!
跪在地上的谢春酌陡然抬头,立刻就想顺着声音起身,可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抓住他的肩膀,摁住他的身体。
“礼成——”
“送入洞房——”
在一切情况还没来得及理清,他就跟刚才一样,被推进了洞房。
红烛摇曳,他坐在喜床上,被人挑起红盖头。
灯下看美人,灯美,人更美。
云鬓凤钗,妙目红唇。
小小的一张脸,如同花儿一般,美得令人炫目。
“娘子,当真貌美。”
面前的无脸新郎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