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幽幽,古佛低眉,墙上经幡轻拂,映着案几上燃尽的香灰。
慧真法师端坐于蒲团之上,目光平和,她低声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陛下,缘灭缘起,皆是因果轮回,实乃天定矣。”
穆靖南眉头微蹙,目光深沉,缓缓问道:“若一切皆为天定,便无计可施了么?”
慧真法师浅浅一笑,“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万事万物皆因缘而聚,因缘而散。陛下与娘娘之间的缘分深浅,皆由心定。”
“若能放下执念,随缘而安,或许才能真见心中所求。”
穆靖南目光微微一动,似有所悟,却依旧不甘心:“若缘尽,难道便任其自去,不作挽留?”
慧真法师依旧语调温和,轻声道:“欲令灭苦者,当学无上道。陛下心有不执,却需知缘聚缘散,便如风中灯火,焰起焰灭,亦皆因缘而定。”
穆靖南沉思片刻,脸色依旧凝重,似是未能解开心中疑虑。
正欲再言,忽闻门外轻声通报,待他侧目抬眼,见李太监躬身入内,低声道:“启禀陛下,镇北王有请,言说有要事相商。”
穆靖南微微颔首,起身对慧真法师一揖:“今日多谢了,住持之言,朕会铭记于心。”说罢,转身欲走。
慧真法师轻抬眼帘,双手合十,复诵道:“愿陛下心如明镜,明见真性,随缘自在,方能善业自成。”
闻言,穆靖南步伐一顿,他面色微滞,驻身片刻,却没再回首,半晌,旋即迈步前行,踏出门去。
那身影渐行渐远,只余青灯古佛,依旧静坐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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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了寺居,复行十余步,便是昔日穆靖南被幽禁时的旧居。
他入主东宫后,特意命人修缮此处,虽再未住过,却仍一如当年。
小院静谧,青砖黛瓦掩映在寒冬薄雪中,幽深肃然。
院中一棵老槐树,枝叶凋零,仅剩孤枝斜挂,于风中轻晃,院中的石桌石凳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寒气袭人。
穆靖南就在这片偏居一隅里度过了十载春秋。
入了院门,李大监有眼识的驻足门外,穆靖南缓步踏入,便见的镇北王正负手立于院中,他面朝老槐树,似在沉思。
“皇兄。”镇北王转身见穆靖南进来,微微施礼,“今日旧地重游,往事历历,好似昨日一般。”
他们虽为表兄弟,身份却不尽相同,可这早年的阅历,却几乎是一般无二。
因着先帝猜忌,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因着处境艰难,他们不得已远离自己的心上人。
不过是穆靖南要略幸运些,恰遇上了阮如安对他“一见倾心”,早镇北王一步娶妻生子罢了。
穆靖南淡然一笑,目光扫过四周,缓缓道:“过往云烟,不必再提。且说说,你有何事要议?”
镇北王神情凝凝,走近几步,低声道:“边关传来消息,敌军正集结重兵,恐有大举进犯之意……如今北征军还未入幽州,仅凭臣弟从漠北调去的一万精兵,怕终是螳臂当车。”
闻言,穆靖南垂眸思忖片刻,半晌,他方道:“北境多山川河谷,尤幽州以北的燕山山脉,是敌军南侵的要道。”
“或可先令都护府领兵在此设伏,调精兵据守险要之地,封锁敌军进出。另派轻骑潜入敌后,断其补给,使其腹背受敌,总也能拖延些时日。”
要不怎么说是生来帝王命,仅凭着这几日的用功,即使是没了六年记忆,处置起这些朝政公务来,穆靖南也依旧得心应手,甚至是游刃有余。
听罢,镇北王目光一亮,点头应道:“依山设伏,断其后路,再断其补给,亦可牵制,此计可行!”
“再言,可用分兵合围之策,分兵守要塞,集中兵力合击,形成钳形之势,迫敌无路可退。”
穆靖南顿了顿,复道:“似龙城、平原关等要地,皆是易守难攻之处。敌军来犯,定能断其首尾,截其左右。”
“臣弟这便去传密信!”心头担忧的事情有了着落,镇北王就要兴高采烈的迈开步子往外走,却不想没迈几步,又被人叫了住。
“你皇嫂可安置妥帖了?”穆靖南负手问道。
他面色平平,偏眸子里带着点心虚意味,看来怪异的很。
“臣弟已将皇嫂和小殿下们送至暖阁。”
听到自家兄长提起嫂嫂,又是这般扭捏,镇北王却也不急着去送信儿了,他两三步跨回到穆靖南身边,‘贴心’问道:“可是惹了皇嫂生气?”
闻言,穆靖南瞥过眼去,没直接应答。
镇北王是过来人,怎么看不出穆靖南这般神情是为何,他想起前儿个日子宫宴上霍若宁的那一番操作,心头便有个猜想。
“因着英国公?”镇北王小心翼翼问道。
见穆靖南一听到这三个字,面色略沉,镇北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镇北王走上前去,抬手拍了拍穆靖南肩膀,语重心长道:“皇兄,皇嫂一心念着你,你也莫要老翻旧账。”
敢教说皇帝,寻遍整个大渊,这事儿估计也就镇北王敢做,且是坦坦荡荡真心实意的做。
“有件事儿啊,皇兄你是不记得了。”
镇北王回忆道,“那回子南境战事何等凶险啊,皇嫂念着你,竟偷偷跟着你跑到南境去了,当时阿耶回府还说…..因着是没给府中打过招呼的,那几旬上朝时,阮相爷的脸色黑得似铁锅一般。”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能千里迢迢跑到南蛮之地,这得有多大的勇气,若不是满心满意念着皇兄你,又岂能做出这样的大胆之举?”
好巧不巧,穆靖南此刻的记忆的确是截止在他知晓阮如安只身来赴南境战场的前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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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听了镇北王的话,他自然是信了,心头微微一动,又不由得回想起前几日,那白暨来御前说的话。
按理儿来说,白暨只是国子监祭酒,内宫的事他本也该是一概不知,那些参人的活更也该御史台来干。
穆靖南当然也知道有蹊跷,故而在白暨说起宫里有位朱太医和英国公似有来往时,他并未直接取信,而是派了身边暗卫去细细勘察。
……谁知结果的确如白暨说的那般,那朱太医的确与英国公府有暗中书信往来,这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阮如安身边的小福子,竟也都是霍若宁的人。
那么阮如安为何会这般恰好和霍若宁手里的这两个人有关联呢?
穆靖南这几日就是在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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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没有“移情别恋”,至少眼下,她是对霍家三郎没什么感情,他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可他总觉得阮如安在瞒着他筹算些什么事,且是十分要紧的一件大事。
而这件事,霍若宁多半是知道来龙去脉的,而他却半点影子都不了解。
他当然也想做回“恶人”,索性将人提来审问,或是派暗卫偷偷探听,此举不难,可穆靖南不屑去做。
他想听阮如安亲口告诉他一个答案。
只要她正经说出来,他都会信。
可惜阮如安选择了糊弄过去,她拿捏着那听来真情实意却又缥缈茫茫的甜言蜜语,情浓蜜意时,若不小心些,是稍不留神便能被她勾入那迷得人晕头转向的温柔乡里的。
可那夜争吵时,穆靖南倒格外清醒。
他听出了妻子有意转移矛盾,也看清了妻子眸底的算计清明。
故此,穆靖南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妻子有事瞒着他,甚至……比起他,妻子更信任的是昔日旧人、她的前未婚夫,霍若宁。
可这些话,穆靖南不愿意同表弟说明。
倒不是不信任的缘故。
一则是这生气的由头听来有些幼稚,说出口了难免显得丢人,二则是……他眼下失忆,是全然不记得前尘了,万一是他失忆前做了什么混账事呢……
就譬如阮氏“通敌叛国”一案。
对此,妻子是有一套说辞。
诚然,穆靖南初初听时,心里觉得是合乎常理的。
可却是越想越不对劲,如果真的是他和阮相联手作戏,那么他为何要将人藏起来,若仅仅是为了保护,又缘何不让阮如安知道他们的藏身之所,叫他们血亲难相见。
他细细查阅过刑部以及大理寺上呈来的阮氏一案的处置细奏,阮府被封是事实,阮氏举家上下府丁奴仆被囚于掖庭也是事实。
那么是否有种可能…..阮氏是真的被心生猜忌的他给处置了呢?
阮相其人,十九岁的穆靖南的确不大了解。
可这些时日他‘恶补’朝政,从昔日阮相改制的折状里、从原先阮氏赋税的账目里、更从御史所载的阮相功绩里,甚至是几年前万民请愿相赠的那把万民伞。
他没有找到阮相是个狼子野心之徒的证据。
相反,他足够清廉,也足够公正中直。
他为臣三十载,即使是位极人臣,也一心为民,只忠明君,若来日大渊史记有录,他也定是个受世人敬仰的忠直名臣。
而这样一个忠臣,在他的默许、甚至是推波助澜下,被人陷害,摁上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穆靖南不知道六年之后的自己是怎样一个君主,可他明白,依着他的性子,孤僻又暴戾,如果他真的沉浸在无尽的怀疑和猜忌之中,那这也的确也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那么阮如安和霍若宁多年未有联系,却在阮氏出事后频繁往来的原因就已经昭然若揭了——他的妻子要为家族鸣冤,要为族亲雪耻,为此,她与昔日旧人联手……
那么下一步呢,阮如安会亲手杀了他吗?
想到这里,穆靖南低垂着眸子,他摩挲着衣袖,内心思绪翻涌如潮。
可那些潮水最终都流向了一处,他心里也终于有了定论。
如果他真像他那位生父一般,因为一时猜忌陷害一位忠良,那么他也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阮如安若想要权势,想要族中冤屈沉冤昭雪,甚至……哪怕是想要他一条命,他都可双手奉上,且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弄清楚,事实真的如他眼下揣测的一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