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小玉，最近好吗？看到这封信，寄给你的圣诞饼干肯定是收到了。但我不确定，那时候圣诞过了没。

我来伦敦已有数月，起初，每天醒来总觉得像做梦。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生活上有诸多不便，好在女儿和女婿总会耐心教我，令我不那么觉得跟不上时代进程。

我的早餐从包子面条，豆浆，变成了冰冷的三明治和牛奶。晚餐也变了，炸鱼薯条成了家常便饭。我的中国胃，并不适合英国。不过人总是有很强的适应性的，我已经开始在这里学着做中餐了。只是调料难买，偶尔去一次中超，物价贵得令人咂舌。

最开始，我很少出门。早年学会的英文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所以害怕遇到邻居同我讲话。那时候，我总是会在人少的时候出去走走，不会太远，我担心迷路，更担心给女儿添麻烦。街边的长椅上，我总是坐在那里愣神。异国他乡，有人同我聊天，我只能微笑回应。不过现在好了一些，还没跟你说，我开始学英语了。虽言语上有不便，我已学会三两简单口语上的交流。

女儿即将进入孕晚期了，我担心她工作过分劳累，可敌不过生活之艰难，产假并没有那么好休。刚来英国的第一天，我看着女儿想流泪，我和何青最为鲜活的联系，正在渐渐凋零。她的脸颊看起来比照片上的瘦，笑容里也多了疲惫。

从前我独自抚养她成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要求过女儿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要她健健康康活着，那我来人间这一趟也不虚此行。

可是我没预想人生之路，多数是艰难险阻的。

她工作的辛苦，是我不能想象的，每天回来后总是提不起精神。但看得出又担心我自己在家无聊，于是想办法跟我聊天、八卦。或许我是错的，不该执意将她带来人世间，让她受尽这般苦难。我没其他的办法，只能尽量换着花样煲汤给她喝。

从最开始孕吐反应，到现在的食欲大开，我深感高兴。回忆起当初我怀着她的时候，那生活才是叫人心酸。冷饭残羹既是家常便饭，所以我看着女儿总是心疼的，后悔没早点儿来照顾她的生活。但我深知，离开了青城山，我什么也不是。

伦敦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冰冷了，不是下雨就是阴天。进入冬季，便开始下雪。

我害怕下雪，但女儿不知道。我也不想跟她说，了解太多悲伤的事情，总会减少对生活的热情。多少个下雪的日子里，我回忆起三十年前的那天，刀割的心情仿佛在昨日。

那时候，天地之间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颗心想跟随另一颗心离开的声音，一颗悲怆，一颗平静。

哎，人说回忆过去是伤害自己的行为，可我这半辈子，从那天起，便只剩下一口气了。

女儿带我去过圣保罗大教堂，里面富丽堂皇，跟中国的寺庙大不一样。其实我是不相信宗教信仰，以至于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同别人聊天，我才开始敬畏起来。

当时我正值青年，家境较好。山西的寺庙很多，我和同伴一起去华严寺玩耍，哪里知道佛教圣地的神圣。只觉得新奇，既没供奉香火，也没叩拜佛祖。临走时，还买了一尊菩萨像带回家。可我是太不以为然了，回家便将菩萨塞到了不知哪个角落。后来我回想起来这一切，仿佛是天命对我的惩罚。

小玉，你知道吗？人只有在失去了什么，才开始回忆自己的错事的。

自知道这些以后，我便去庙里求了一串佛珠戴在手上，时刻警戒我。

说了这么多，怕是又给你徒增悲伤之情了。但是请你原谅我，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跟谁倾诉了。

你的最终版稿件我已经收到了，真谢谢你帮我记录下这一切。好像我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女孩，我和何青在樱桃园的那个下午，终于被无限定格起来了。

人的心是有储备量的，我感激你的出现，在我离开青城山之前能吐露一些出来。但愿我说的一切，不会给你带来烦恼。

女儿过段时间应该能休产假了。看着她渐渐大起来的孕肚，我觉得生活在晚年还是善待我的，我即将就要儿孙绕膝了。

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已经开始准备当外婆了。

小玉，祝你一切顺利。

常念你，万祎。